罗伯特·哈斯 | 对未唱之歌的想象(远洋 译)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 ),美国当代诗人、散文家、翻译家。1941出生于旧金山,先后就读于圣玛丽学院和斯坦福大学,获文学学士和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加州大学,教授美国诗歌和创意写作。
作为美国当代诗歌的核心人物,哈斯获奖众多,任1995—1997年美国桂冠诗人,2008年获普利策诗歌奖。其诗充满了“快照般的俳句”“燧石似的隽语”“战栗的抒情诗体”。著有诗集《野外指南》(Field Guide)《赞美》(Praise)《人类的希望》(Human Wishes)《树下的太阳》(Sun Under Wood)《时与物》(Time and Materials)《奥利马的苹果树》(The Apple trees at Olema)等,曾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切斯瓦夫·米沃什合作翻译了米沃什十二卷诗集。
今天小雅与大家分享远洋老师翻译的罗伯特·哈斯诗14首。

罗伯特·哈斯诗选
漫长的冬夜里,农民的梦是狭窄的,
翻来覆去,他陷入了沟畦。
只是在一个水手的故事里她们会。
那么,奥德修斯,被绑在桅杆上,被听不见的
音乐所折磨——跌荡的大海,
陡峭的风,鸟儿们离岸的饥饿——
而沉默的女人们为护盖花园收集海藻,
看着他竭力要挣脱缆绳,看着
他眼里可怕的渴念,在岩石
林立的荒岛上,被她们想象的
他对未唱之歌的想象,永远改变。
“幼弱的小佛陀,”她说
我最小的佛陀——像议员。
她也许引用艾伦·金斯伯格,
后者也许在改写瓦尔特·惠特曼。
内战之后,林肯逝世之后,
那是一个拥有铁路股票的好时代,
但惠特曼在国会图书馆,
探索另一种美洲,
因在印度哲学上的好奇心阅读着,
钻研着一本书里奇特联结的
石雕的蚀刻画。
她脱下宽松的衬衫,
几乎透明,那丝绸的橘红色彩。
从国会山瓦尔特·惠特曼必定能看见
杨柳笼罩着河流的薄雾
在凉爽而仍然湿润的黄昏。
他跟一个无轨电车售票员陷入爱河
在夏天——什么时候?——1867?1868?

可怜的尼采在都灵,吃着妈妈从巴塞尔
寄给他的腊肠。租住的房间,
一面小方窗框着山脉之上
八月的云。沉思默想
事物的形式:那摇晃着的一根
阿尔卑斯耧斗菜的短枝,夏日阳光里
曾饱受冬天摧残的雪松树干,歪斜的山杨树干
它穿过积雪场扭曲挣扎着向上。
“到处荒原生长;悲哀
他的荒原在内心。”
濒死于梅毒。修剪蓬乱的胡须。
热爱比才的歌剧。
1
田野里最早的长长的阴影
像人间的困境。
第一声鸟鸣一点也不像阴影。
2
夏天的光非常年幼,而且完全无人监护。
没人使它坐下来吃早餐。
它是第一个起来的,第一个出门的。
3
因为他已睁开了眼睛,他必是光
而她,在他身边睡眠,必定可见,
一小圈鬈发环绕在她耳旁。
他对她耳语:“醒醒!”
“醒醒!”他耳语。
床罩扔回来,
纠结的被单,
在月夜里泛光泽。
耽溺于幻想,
或渴望,
或痛苦。
取决于
谁在想象。
(我知道:你是
被伤透的人,我是在你身边
卑躬屈膝的一个,试图
窥视你的眼神)
她的身体在火炉边
活像光——赐予哲学的
午夜。
假设它们现在死了。
“现在死了”是不是奇怪的表达?
外面猫头鹰的声音
和风在树木里飒飒作响的声音
被抓进他们的耳朵,被送出
沿着脊柱在感觉的侦察里。
不管你变成语言来说它,还是说没什么。
谁触摸了谁?
用什么星光的冲击?
贫乏的语言,贫乏的语言
学说。那埃及博物馆里的
头骨碎片看起来像来自峡谷迷宫
风蚀的地图。
站在边缘
在日渐萧瑟的秋天的黄色里,你听见
回声和回声的回响那喊叫的燕鸥
垂钓那一条变成银色的湍流。
怎么讲她的湿润?盎格鲁-撒克逊人
为此有一个命名。他们称之为silm 。
他们曾是航海家。这也是
他们用于看到海上月光的词语。

要是我说——在夏天回想着,
主红雀是突如其来的红污点
在冬天赤裸的灰色树林里——
要是我说,红缎带在歪顶草帽上
那带狗的女孩——噘着嘴唇
牵着一条瘦长结实的哈巴狗
在雷诺阿的绘画里——
要是我说火,要是我说从一道伤口鲜血涌流——
或鸦片里罂粟花的斑点——青草染香夏日空气
在风中——吹袭费诺郊外的山坡——
要是我说,她的一只红耳环晃荡在她光滑的耳垂上,
要是她说命运带有一副落叶的纸牌
一直屡试不爽——
胭脂红的乳头,嘴——
(你怎么能不爱一个
在塔罗牌作弊的女人?)
红色,我说。突如其来的,红色。
白杨在风中闪烁
让我们喜悦。
树叶飘飞,翻转,
因为在炎热的八月那举止
使其细胞保持水分。三角叶杨
同样如此。
基因库抛弃不稳定的茎
而树跳舞。不
树被利用了。
不,言说有局限,
在语言里,树做了什么。
很好,有时因为诗歌使我们醒悟。
跟我跳舞,舞者。哦,我愿意。
山,天空,
白杨在风中做着什么。
| 有翅膀的与尖刻的黑暗
一个句子里有“斑驳的阴影”。
某事难以言喻
从早晨的寂静中迸发,
神秘如一只画眉。
另一个男人,官员,带来了洋葱、
酒和装面粉的麻布袋,
那上校膝盖浮肿,
后来,想要智慧的谈话。
无可奈何,她也接受。
波茨坦广场,1945年5月。
第一个人通过时他撬开她的嘴。
芭蕉告诉连接*,避免引起轰动的材料。
如果世界的恐惧是世界的真相,
他说,那儿会无人讲述,
而且无人与之讲述。
我以为他建议描述——那有点狂热的
昆虫蜂拥而来,紧挨瀑布。
撬开她的嘴,朝里吐唾沫。
我们传授这些事情,
或许,因为我们是我们能想像的东西。
早晨的寂静里某事难以言喻。
心灵渴望着相似。“温柔的天空”,等等,
在空中,弯曲燕子的痕迹。
*芭蕉、连接,原文为日文Bashō、Rensetsu,均为日本人名。

| 双海豚
棕榈的天堂 棕榈棕榈
波光闪闪的海。
礁石,鹈鹕,然后是完美的地平线,
山坡上棱角分明的白色别墅
滚向大海。
“谢谢。”“不客气。”
一只鶲在铁木里,
硫黄的腹部,发白的喉颈,
灰白的翅膀,棕金色细瘦的外表。
高度警觉,他有他的事情要做。
早餐之后他们各走各的路。
海鸥,平静而波光闪闪的大海。
“今天早晨木瓜很可爱。”
“是的,但番石榴不十分熟。”
表现主义的十字架:军舰鸟。
沙黄色的一天,明亮炎热。
“你把一大群鹈鹕叫什么?”
“一支小舰队。”“噢,一只小浮舟。”
“一支儿童海军。”闻起来有沙漠
香草的气味,而且,古怪地,枫树
(北美圣草?)后来做爱,
应和着波浪的声音,
波浪的声音。
伊甸园,地狱边缘。
蒲葵和大海;大叶
蒲葵的垂穗
扇形地散开;在海面上它们倾斜
扫着沙,扫着沙,叹息着
又倾斜着,扫着沙。
丑角麻雀在一棵珊蝴树上。
一只翡翠鸟纠缠着另一只,在沙漠的天空,
蓝色,会变成绿松石色,
会变成石头。
咖啡杯的骨瓷把手:月亮。
什么是古老的?寂静
在黑色里,长瘤的、多孔渗水的
大块“前化石”里
海洋拍击。
没有动物,没有植物,
只有火的潮汐,在海形成之前。
在皮肤,词语之前。
“响亮的坚果外壳——发出空荡荡的嘎嘎声。”
灿烂的澎湃,蔚蓝的澎湃,
出现——世界出现——
只在现在时里。
“午餐后我来看你。”
(轻轻地吻他)
“——仿佛棕榈树里的覆盆子唐纳雀,
高飞在橙色天空,是野蛮的。”

切斯瓦夫·米沃什
在他的晚年,他搬到克拉科夫时,我们靠电子邮件和电话进行他的诗歌翻译。在他九十岁生日前后,他送我一组标题为“Oh!”的诗,我写信问他的意思是“Oh!”还是“O!”,而他问我是什么区别,说或许我们应该在电话里谈。在电话里我解释“Oh!”是好奇的深吸一口气,相当于是,可能,“Wow!”而“O!”是吃惊的屏住呼吸,更像“Huh!”停了一下他说,“O!确实如此。”这里是我们做的翻译:
| O!
1.
哦,愉悦!看一枝鸳尾花。
那靛蓝的色彩,像艾拉曾穿过的连衣裙,清淡的香气像她的皮肤那样。
哦,怎样一种喃喃自语,去描述一枝鸳尾花曾在绽放——当艾拉已经不在时,既不在我们所有的天国,也不在我们所有的土地。
2.
啊,嘴唇半张开,眼睛半闭,你玫瑰色的乳头不掩藏的裸露,朱迪斯!
它们,带着保存于它们记忆的你的形象, 在一次进攻里向前冲着,被炮弹的爆炸撕裂,落进坑里,变成腐败物。
啊,你那大块金色的锦缎,你宝石串成的项链,朱迪斯,这样的告别。
3.
萨尔瓦托·罗萨(1615-1673)
一张有人物的风景画,耶鲁大学博物馆
噢,那岩石下面安恬的水,那午后黄色的寂静,和平展的反光的白云!
沐浴后,在前景的人物正穿衣打扮着;在彼岸的人物极小,而且在他们的活动中显得神秘。
噢,最通常的,取自日常生活,提升到与这个世界似又不似之处!
4.
爱德华·霍普(1882-1967)
酒店房间,蒂森-博恩米扎美术馆收藏,卢加诺
啊,什么样的悲伤,未察觉那是悲伤!
什么样的绝望,不知道那是绝望。
一个职业女性,她打开的箱子在地板上,坐在床上,衣服半脱,穿着红色内衣,她的头发无可挑剔;在她的手里拿有一张纸,可能有数字。
你是谁?没有人会问。她也不知道。
| 庞德的命题
美是性的,而且性感的
是大地的生育力,大地的生育力
是经济学。虽然他没有为诗人
推荐金融学科,
我想起,他在炎热的
曼谷之夜。不超过十四岁的她,在香格里拉饭店外
漫步走向你
用似是而非的英文说,
“派对怎么样,大家伙?”
多少知道这儿如何运作:
世界银行安排信贷,水库
淹没三百村,村民们找自己的门路
到城市,他们的女儿分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而水库巨大的涡轮机,在隆德或德累斯顿或底特律,
漂亮地、用特殊工具装饰过,由
巴黎拉扎德银行或纽约摩根银行资助,
从旧金山贝克特尔公司,或休斯敦哈里伯顿公司
向当地政治精英,赠予这明智的礼物,
由激流的力量转动,
形成银光闪闪的蜂巢
而后,随波逐流,他们投以那种蓝色颤动的眼光
交叉在她颧骨和她可爱的皮肤。
| 诗人的劳作
1.
你端送一碟清水,
柠檬的香气若有若无,
洒进我所说的黑暗之根?
痛心或跳跃,目瞪口呆
之时,赞同还是反对:
这儿某处有一声轻叩。
2.
这个梦:在天花板高高的房间里,雪白的亚麻布上,
玛丽和朱莉娅曾摆满装着意大利香草面包的篮子,
一只热气腾腾的西葫芦果子奶油蛋糕,火腿薄薄的,几乎溶解的切片,
有斑点的卵形意大利香肠,绕着盛有大块蟹肉的大碗,
连同它高高涨溢的、香甜的碘的气味,撒在
新月形太阳色的蕃茄中间,还有某种
生菜叶,看着模样柔嫩,像那孩子死时一般。
3.
倘若其中有路,它也许
会穿过那花瓣淡黄的
五叶洋莓的花冠,
在尘土与水的混合气味里
在七月中旬的小道边。
柔弱:几乎是薄暮的荧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