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君伟
撰文/法兰西胶片
《又见奈良》全国首日排片达到7%,这个数字,和《吉祥如意》打平,是《气·球》的3倍,《小伟》的7.7倍,《日光之下》的23倍,《郊区的鸟》的70倍。
我本来不想列这种数字,但上映三天322万票房还是让人有点丧了。
在中国观众一天天大骂中国电影是屎的时候,给你上一盘炒时蔬,你反倒闻不到味。
敢情大家就只能闻屎味?
看了那么久的电影,怎么就还是不明白,好电影是需要寻找的啊。这不是说是宣传做得够不够,电影卖点足不足,这是你从不去找,从不建立电影审美的结果。
你说《又见奈良》是文艺片,文艺片咱老百姓看不懂啊。
老百姓又是谁啊,不就是你和我吗,你是蠢吗?
《又见奈良》的故事已经通俗到“是中国人就懂”的程度,它的节奏也很灵动,喜剧元素层出不穷,一点都不闷,还很温和,而且还很感人。你不是喜欢感人吗?你敢不敢再喜欢一下感人?
气得我。
对了,还有民族性,大家不是很好民族性这一口吗?《又见奈良》通篇在谈民族,它连接过去,通往未来,它把《唐探3》突如其来的控诉转化成了最像正常人的理解力。
这还不行?
它还谈了老龄化的问题,人终有一天要变老的,会死的,你不怕吗?
忘记了,你不怕,明明是我怕。
今早上,一大早,得知一位十几年前杂志社的前同事昨夜突然病故,留下一个还没开机的本子,有的时候,逝去就是一种坚定的能量的消散,它就是会让我们心窝疼,它基本没有太多别的励志。
而《又见奈良》讲的是一个完整群体的逝去,它是从《鬼子来了》里挤出来的善良的影子。
去年,我们做过一轮《又见奈良》的深度采访,今天,我们再重发一遍,暂且先帮到这,将来有机会做系列采访,我们继续接着聊这片。
我上一部作品《米花之味》参加奈良电影节,获得观众选择奖。奈良电影节有个传统,获奖的人都有可能跟河濑直美导演合作,让她来监制影片。
我当时想,中日文化交流密切,一水之隔,如果我拍一个留学生故事或者爱情故事,会觉得太浪费了。我想以厚重的历史为背景,这是我感兴趣的。我一开始就确定想拍一个反战片,但怎么样去表现,当时没有想到。我以前知道有遗孤这类群体,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开始查资料,开始买所有关于他们的书,找到的不多,大概七八本,一看就觉得我要写这个故事。有的书是写养母的采访,有的是回到日本的遗孤所写,有的是留在中国的遗孤所写,还有的是整理的书,包括严歌苓写的《小姨多鹤》这本小说,还有《大地之子》(日本NHK出品,中日合拍)连续剧,这些我都看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养母采访,很多的养母采访,作者会问她们,你的愿望是什么?养母的愿望很多都是我想去日本看看我的孩子,看看他们生活的环境,他在老家什么样子,但是真去的养母非常少,可能也就一个两个。所以我就想用电影去圆这些养母的梦,现在养母已经很少在世的了,大概是这样。《又见奈良》故事设定是2005年,实际上我去奈良是2019年,已有14年的跨度了。其实很多一代遗孤都已经不在了,养父母就更不用说了。
我在奈良是想寻找“一代遗孤”,所谓“一代遗孤”就是1945年前后在中国出生的孩子,80、90年代回到了日本,他们是日本血统。二代遗孤基本上都是混血儿。我在奈良找到的基本上都是二代,都是四五十岁,五十岁偏上的也有,还有三代能碰到。包括在我们剧组中帮我们翻译的张老师,她也是10岁跟他爸爸到的日本,那时是1993年。后来我找到归国者协会的会长,他叫张文成,没有日本名,虽然他是日本血统,但不愿意接受日本护照。那次见面还挺有意思的,我跟日本同事来到老年活动中心,一帮日本阿姨们在做饭,装便当,我看了倍儿好奇。我说:这干嘛呢?他们说:他们要给更老的人送饭,也就是给孤寡老人送饭。我心想,他们都这么老了,还有更老的?其实还有更老的,日本的老龄化很严重。这个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日本男士,西装革履,拿着包,坐下之后开始跟他讲日文。我不会日文,但听他的口音挺奇怪。朋友介绍我是中国来的导演,准备做什么什么故事。那先生说:中国人?中国人那还讲啥日语,你干啥的?你哪的?我北京。北京哪旮沓的?我听着是很纯的东北话那种感觉。
其实一代遗孤特别少,奈良一共才五六个一代归国者,就是我用在片中的对白。后来就经过苦苦寻找,得知在一个叫黑龙镇吉野村有一位,但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后来我们就翻山越岭,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当然在日本开两个小时车挺远的,那苍天大树,还有一条土道,对面来车就得往回倒,旁边又是山涧。终于到了黑龙镇吉野村的时候,我问市役所,应该就是乡政府,有没有遗孤?那人想了想,拿出资料本打开找找找,说有一个,我们乡政府给他盖的房,在哪个地方,大概怎么怎么走,就让我们去了。日本的村还挺漂亮的,我们在半山腰上找到了那个房子。我就往里一看,有位老奶奶,白发苍苍、罗锅、没牙,她就开门来了,我还按照中国的礼节,带了最实在的米、油、水果这些。一开门,奶奶还没说话,我先说:奶奶您好,我是从北京来的,我来看您来了。老奶奶当时眼泪刷就下来了,你从北京来的?终于有人惦记起我们来了。我说请问刘大爷在哪呢?刘明财,日文名叫山田周作。老奶奶拽着我往旁边,他们家有一亩三分地,能种点萝卜、酸菜、白菜……一边跑一边说,家里来客qiě(亲戚)了。那个老头正种地呢,说:干啥呀?我当时觉得特别的有意思。历史感扑面而来,你就会感觉到脑子中的数字年份在往前捯,开始往1945年倒……老头把那个锄头一杵地,就开始唠,从他小时候怎么到的日本,把他被放到哪家了,然后辗转反侧到姓刘家,给他起名刘明财,他还在村里当了干部,在中国挺好,后来村里的人说他是遗孤,他觉得挺奇怪,他说我不可能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还打小日本呢等等这些,挺有意思。
得知真的是有这么回事,他就开始沉默,政府说有机会让他回去寻亲,后来他就见到他的日本父亲,那是1991年去的,到了1993年3月份正式回日本了。回日本的时候,还挺轰动的,有不少的媒体报刊都在讲这个事情,就是中国人把日本的孩子养大了,还挺轰动的,机场很多人接机,包括记者,他的父亲已经75岁了,记者采访他父亲,他父亲非常的激动。父亲提到,我回日本之后又生了儿子,这儿子还没法生育,当时觉得我这辈子断子绝孙了。今天我没有想到,中国人民把我的儿子送回来了,我更没想到把我的孙子都带回来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重孙子都回来了,我一下四世同堂了,我太激动了,我这辈子够了,他就给我讲述他的这段历史。在家里,老人给我看很多他回来拍的照等等。有一个细节是,像中国人请客人到家里来喝茶,但是他喝咖啡。日本倾向于喝咖啡。当然茶文化日本也是非常浓,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当时就给我泡了速溶咖啡。随后,老人就给我们看了一张1944年他们吉野村开拓团去中国出发前在村门口合的影,这张我用在了电影中,我觉得是很珍贵的一个素材。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接触这些遗孤,不管他们是一代二代,加上我们在寻找过程中碰到的一些故事,就慢慢地把这个故事构建起来了。
遗孤群体有一个协会,当地政府会安排老师给他们上课,上日文课,就是这些五六十岁的二代遗孤。有一个蒙古老太太是一代遗孤,80多岁了,还是吭哧吭哧在那学,眼睛看不清楚了,还在学最基本的日语。我问了一些其他遗孤,说:“您这个学多少年了?”“搁这学10年了”。我说:“学10年了?”“根本不会,到家就忘,回家还是包饺子,弄酸菜去,那谁记得住,日本名字,记不住。”我说:“您回家弄酸菜?”“自己泡酸菜,这边的酸菜不行,粉条还行,这边粉条好吃。”其实就是非常民间百姓的话题,没有聊很厚重的话题。他们都会每周要交一个作文,用日语写作文,其实是小学生水平。同事就把这个东西翻译给我看,基本上都是写他们在中国的生活、在中国的回忆,比如“我小时候怎么把柴火垛点着了”,“我小时候犯什么错,我爸妈教育我,后来长大了,觉得他们教育得对”,还有其他等等。说实话,这些记录让我挺感动的。她回到日本已经20年了,但是作文中的回忆依然是在中国,这就是无法磨灭的命运、文化与记忆。所以我在剧中安排了一个日本人回到了这个村,要表演节目,他唱的依然是中国的曲子,他是依旧怀有一颗中国心。对于这段历史的看法,我更多是跟一代遗孤聊的,其实还是那位老先生——刘明财老先生,田山周作。我就问他,你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法?他说,千万不能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次战争就让我骨肉分离了。当时回日本的时候,最开始日本政府的政策是,只能遗孤本人回来,我们就不同意,一起上诉,说你们发起一场战争让我们骨肉分离,现在我们回来你又让我们骨肉分离一次,我不答应,要回来就全回来,要不然就都不回来,后来经过一系列的交涉等程序,就让我们都回来了。对日本政府来讲,他们单方面认为我们是负担,因为村里人结婚早,生孩子又多,一个遗孤带着一老伴,生了4个孩子,孩子又结婚,一回来加起来就三四十口人。但又不能不面对这些事,就要让他回来,让他回来就得都承认,因为都是日本血统,都是留下的后代。
刘老先生也提到:这是政治的事情,我一个老人不是很了解。当时老先生还说:安倍在扩军,在增加军事开支,他不禁疑惑:增加这干嘛?增加这个不就是又要打仗吗?你又要打仗不就又有更多我这样命运的人?他跟他的太太非常不同意这种做法,战争不能再来一次了,因为遭殃最大的一定是百姓,两国都是。
04
从来不让妈妈给他开家长会
我自己对战争反思的重点,更多的是战争遗留下来的伤痛,战争对当时的人造成伤痛,而且这种伤痛会延续很久,不是战争结束就完了。
但日本不同,日本是单民族,他们回到日本之后的歧视其实是跟生活的压力相关的。在中国是从小成长的过程,从小学到大学,但是回到日本后就面临着各种方面的歧视,比如做底层的工作,会被人家看不起。所以,很多人不敢暴露自己遗孤的身份,有一些甚至影响到了三代。举个例子,有个小男孩两三岁去的日本,身上基本上没有中国人的影子,家里边说中文,他能听得懂,他也会说,但他不说,到学校,从来不让他妈给他开家长会,从来不说中文,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他妈妈非常伤心。他妈妈是在中国长大的,就说为什么不让我去?他说,如果我让某些人知道我有中国的背景,那我在学校不好过,日本学校霸凌、抱团这种情况很严重,他不愿意向他的社交圈表露这些,其实孩子也是无奈的,是没有办法的。在日本我所接触到的遗孤二代、三代,他们实际带有的中国人的味道更多。就算他说的日语,穿着日本着装,但是他的气质是藏不住的,他的味道还是中华民族的,甚至影响到了下一代,比如我们剧组中的张老师。当然,他们这一代都是混血儿,但是因为在中国成长,接受的教育等等是长大后无法变化的。他们在日本就会讲日语,尽量跟日本人融到一起,因为在那边生活,没办法,但是给我的感觉,依然是浓浓的中国味。从吃饭来讲,我看他发朋友圈,去他家吃饭都是肥牛火锅,当然肥牛是日本的,但却是中国的那种放很多辣椒的火锅这是中国的饮食习惯。有时候去他家,问到吃什么?他说:包饺子吧,酸菜猪肉的怎么样?日本人不会碰你,但碰你一下在中国人看来就是一种热情。这种肢体语言无时无刻不传达出中华文化的感觉。
再比如说一个家庭,日本的父母跟儿女之间的关系没有像中国这么的亲近,感觉在隔着什么。子女要上学的话,一定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生活费和其他问题,他们认为管家里边要钱是个很可耻的事情。而在中国,父母觉得我要培养孩子,我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东西,是为孩子以后的幸福付出。所以,从这方面看出,他们的观点是不一样的。为什么日本的孤寡老人很多?我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解释更准确一些。在中国,我们广场舞特别吵,一帮老大妈在那跳得也不好看,歌也不好听,好像乡村电音。但是到了日本,那些公园、广场等等,特别安静,没有老人,有时候没有人。他们各自在家里边,看灯是亮的,看电视也好,干什么也好,声音很小,好像是很文明这种感觉,但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的老人在房间里死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日本有一个职业是专门清理这些孤寡老人遗体的。有一个纪录片就拍的这个。我问他们:“晚上吃完饭不出来遛弯?”日本人说:“不遛弯。”“你们不去树下边聊会天,打会麻将?”“不行不行,没有没有。”但是中国的老人相对日本就没有这么多因孤独死去的,是因为我们会去跳广场舞,就算孩子在外边打工,但我有我的老伴,我有我周围的朋友,要不打会麻将,要不我们树底下乘乘凉聊天。一开始我觉得很反感的广场舞,去完日本之后反而觉得很健康,会让远方的儿女没有那么担忧,这个社会也会稳定一些,跟日本完全是两回事。所以我觉得没有哪个文明或不文明,中国的老人也是非常可爱、非常有意思的。我给日本同事讲中国老人在干什么,他们都觉得好可爱,其实这个是真的很健康的。从这方面反看我们国内的情况,从这件事就能体会到在中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与日本人与之间距离的差异,何况这些遗孤去日本,他们想融入?更难。
其实选择这个题材,倒不至于害怕,只不过中日题材,尤其战争题材非常敏感,处理不好就会被人说成是,向着日本说话或者亲日等等。但我是从百姓入手,是在讲中国母亲真实的人性光辉,故事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觉得我是相对客观地处理这个题材的。我没有说日本多么好,而是跳出了思维局限和道德评判,讲人性。我听历史老师讲课,讲中日战争,有句话我觉得讲得挺好的,就是“再疯狂的年代也有人性的光辉”。我觉得中国母亲身上完全体现了这个,并不是说我要表现主旋律或者歌功颂德,是因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看那些养母的采访,有些真挺“不可思议”的。一九四五年战争刚结束,日军正在撤退,日本人把孩子就放这了,对于中国的养母来说,这一行为等于是立刻就把敌人的孩子收养了,这是何等的伟大。有一些养母讲到,6个月前,她被日军一脚踹流产了,孩子没了;6个月后战争结束,有一个孩子留在她家门口了,或者是有人问,这有鬼子的小孩你要不要收养?要。
《又见奈良》这部影片的风格还是轻盈的。悲伤的事情,我想把它拍的轻盈一些、生活化一些。目前已经有很多很犀利的电影、很讽刺、很尖锐、很批判,我觉得这些电影都有了我就不用再这样拍了,这类很好的作品已经那么多了。我想换一种方式,我希望这部电影后劲大。这个劲不是用在你看的过程中这一脚踹心窝了,那又捅了一刀,不是这种。而是当电影结束,字幕升起,那个后劲在你心里开始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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