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个什么东西?
文 / 张鸣
谈人生是个很无聊的事儿,因为古今中外,谈的太多。什么东西一旦到了太多的份上,就滥了。但人之所以为人,人生还真得谈,因为在人生过程中,总有些地方让你感慨万端。佛教认为,人生就是一个字:苦。人生八苦,把所有的不顺心,不如意,都给你概括出来了,但归根结底,苦在人对世界的幻觉和不恰当的期待和执着,所谓 ' 五取蕴 '。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赖不得别人,也赖不得环境。
钱钟书先生告诉我们,人生还是有乐子的,只是,在每个短暂的乐子之后,就是漫长的烦恼和苦闷,以及种种的不如意。但是,人生就是为了追求这短暂的乐子,心甘情愿地忍受着漫长的苦痛。
释迦牟尼的说教,跟钱钟书的说法,都有点悲观。但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极少数幸运儿之外,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这是没辙的事儿。人生都有所欲求,小到办成一件小事,大到升官发财,娶个漂亮媳妇,不是都会失败,但一般都得被折腾得半死。好些事儿,明明一百里的路,都走了九十九里,就差一步了,就这一步,偏偏出茬子了。让你前功尽弃,只能从头再来,而差往往就差在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上。这样的小事也能出,在此之前,累死你,都想不到。
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筹备过一台晚会,费了好大的劲儿,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大教室也借好了,会场也布置好了。所有的节目,也都准备好了。然而,临到要开会了,学校突然停电,原因是输电线路突发性故障。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毫无办法,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白费了。
类似的事,在一个人的人生旅途上,往往会出现很多次。凡是你特别想办成的事儿,特别能让你露脸的事儿,你就得准备着,也许不知哪个环节一个小差池,就全砸了。能成功,是你特别的幸运。无论你把所有的环节都想到了,把所有能想到困难和障碍都想到了,也都设计了应对方案。然而,只要你的命不大好,就是会有那么一两个你完全想不到的事儿,彻底摧垮你。
所以,人生走到今天,我有时候特别相信命运这回事。因为我是一个命特别不好的人,属于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出门不是刮风就下雨的人。但凡干成点事儿,我不敢归功于我的才华我的能力,只能念佛。如果佛祖不保佑,那么也许有个什么造物主开恩了。
既然这样相信命运,那么,能不能信点什么,或者求高人指点一下?我感觉,这也不行,对我不适用。信什么都白搭,高人到了我这儿,基本上都没戏了。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闯,闯过去,算幸运,闯不过去,就算倒霉。一辈子走到今天,倒霉的事儿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我相信,无论科技多么的发达,人工智能可以做多少事儿,依然很少有人能完全设计自己的人生。一件事的成败利钝,也不是你精心准备,把条件都凑齐了,就一定可以操控的。再过一万年,人还是得给神秘的世界留下空间,这么多年的科学技术发展,并没有真的压缩了这个空间。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杰出的科学家,依然可能是虔诚的教徒的缘故。
在我看来,信什么,本质上都一样,反正就是给神秘的,人类不可知的世界留点地方。有了这个地方,当你接二连三碰上倒霉事的时候,兴许就不会跳楼了。
左岸记:这个是今天我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一看就知道作者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生就是经历,是经历后所展现出来的生活姿态。于是我就去网上搜索了张鸣的故事,果然,不一样的人生,赋予了他一生的坚韧气质和厚重的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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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小时候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到处迁徙,天高地阔,管束又少,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张鸣是野生的、放养的,小时候蓄着的一股子蛮荒之气,一直留到今天,从骨头缝里 ' 嘶嘶 ' 地往外漏。
' 文革 ' 前夕,一家人回到农场。刚开始上小学、学文化,文化就 ' 革命 ' 了。张鸣当时九岁,一个孩子,刚开始会看书,就没书可看了。他感到了饥渴,到处找书看,倒是因祸得福,反而看了不少书。
两年后的 1968 年,父母双双被关起来了。张鸣和大他四岁的哥哥两人在家,独自生活,活得很艰难。不仅是两个半大的男孩要管柴米油盐,而且作为 ' 地富反坏右 ' 贱民,会被别的孩子追着打。对于制度性挨打,哥哥的态度是受着、忍着、躲着,可张鸣不,这孩子性子倔,脾气大,想法还老跟别人不一样,天生就离经叛道。
张鸣八年级的时候发生了林彪事件。对他个人来说,这是一次奇迹般觉醒的契机,国家形势有所缓和,学校突然开始抓教育了。张鸣平生第一次参加了考试,感觉很新鲜,也很开心。成绩好的人是向往考试的,可惜这也是张鸣求学阶段惟一的一次考试。国家很快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而且在这一松一紧的过程中,有些重要的变化发生了。
气氛宽松的时候,张鸣跟着说了些话,这些言论到了气氛紧张时,就成了大问题。1974 年,黑龙江四师对张鸣的错误言论进行全师通报,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整得很惨,不堪回首的批判和批斗,家里也受到了牵连。
知青大规模返城之后,兵团出现了空缺,一个兽医的位置被张鸣填上了。不久,中国迎来了 1977 年高考。张鸣自然去参加了,但他的政治问题还没解决,不让录取。第二年他再考,分数高出录取线很多,但是在 ' 限制录取 ' 之列。张鸣别无选择地进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却调剂到了农机专业。
大学四年,张鸣成了乖孩子、好学生。张鸣的课上得很辛苦,每天从早到晚八节课,一堂都不落下,晚上写作业、上图书馆,从不惹是生非,成绩一直在年级排名靠前,最后的平均分是 89 分。
就是从那时候起,张鸣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他每天到图书馆去读《资治通鉴》,一直看到闭馆。后来连图书管理员都被感动了,破例允许他借回宿舍去看。他大学期间读完了全套二十大本的《资治通鉴》。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历史将成为他终身从事的专业,而且还会 ' 遗传 ' 给他的宝贝女儿。
张鸣总结自己,' 上学的时候都乖,上班的时候都叛逆 '。之所以走到哪里都是刺头,都叛逆,是因为他酷爱自由,也非常在乎尊严。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是被侵犯尊严,被强迫干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以及不人道行为。偏偏他追求的价值――自由和尊严――恰恰是时代最稀缺的,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另类。放眼当今世界,有钱人不尊重穷人,上级不尊重下级,只要能支配你,就能随便凌辱你,家长对孩子的爱,也是侵犯和凌辱式的。
在工作岗位上,张鸣与同事的相处时有摩擦。他是大学生,同事都是工农兵学员,彼此看不起,价值观也不同。1985 年,张鸣考取了人大党史专业的研究生。不是他喜欢的专业,但是当时他在做党史教员,别无选择。
从表面上看,从北大荒到北京来读研究生,并没有真正改变张鸣的命运,他放弃了作家梦,正经想当学者了。但当时整个国家的文化环境并不能让张鸣振奋和激动。
他的目光再次瞄准了外面的世界,准备考博士。但是单位不准考,这事便搁浅了。张鸣一日日熬着,直到 1994 年单位领导换届,趁着工作交接的混乱之际,张鸣的报名被批准了,这时候的张鸣,已经年近四十,考试的冲劲远非昔日可比,为了保险,他还是报考的人大。
人生终于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读博期间张鸣算是正式进了学界,他开始给《读书》写文章。有那么七八年的时间,他每年都在《读书》上发表两三篇文章,考虑到那个年头《读书》杂志在思想、学术和文化界的地位,张鸣的成绩是惊人的。
博士毕业后便留校工作了,开始在党史系,2002 年并入国际关系学院,成了政治学系。有那么几年,他很安分,自己写文章发表,评教授也很顺利。他照例还是很牛气,述职那天,背着一编织袋的文章进去,往桌上一倒,杂志期刊 ' 哗啦啦 ' 地流得满桌子都是,他很耍酷地一句话没说,倒完就出去了。成果多,没的说,他就上了。当然,据说也是他运气好,捡了个便宜。因为两派人都要晋升自己的人,互相掐上了,反倒让张渔翁得利了。后来,他当了政治学系的主任。
系主任到底还是跟院长干上了,后来因为萧延中没评上教授,张鸣为之鸣不平,矛头直指院长。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大教授 ' 离职风波 '。
我问:' 你想过后果吗?' 他说:' 是,大不了被开除,当自由撰稿人,生活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而且,他算着被开除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张鸣关注的,不仅是在市场里生存的问题,还有更高的意义。在一个纷繁的时代里,当然会充斥很多声音,但至少,张鸣是其中之一,他没有缺席,没有沉默。这些年来,他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一直不停地 ' 鸣 ',批评教育行政化、批评本科教学评估。他说,有发言权的知识分子,要敢于批评,要启发民智,有没有用先不管,这是责任,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鸣自称做历史研究的方法上是很传统的。他必然先看材料,看得足够多了,再写,从不观点在先,为观点找材料。他只是不接受学术八股的形式,也不能容忍学术缺思想,没生命关怀。他坚持学术和生活要有交融,不能做死了。这些果然都是很传统的观点。
在学问方面,张鸣有他的骄傲。他说自己的学问肯定不如民国的学者,但他对人的透视不输于他们,自己那些大起大落的经历是他们没有的。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倒霉,现在发现还是幸运的,毕竟出来了,赶上了时代的市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勤奋。现在学界的很多人不用心做学问了,做出一点成绩后就坐享其成了。张鸣不,他一直很勤奋。
他说,现在的世界多没劲呀,大家都那么功利,那么物质,好玩的人越来越少了。他这么叹息时,围棋很寂寞地散落着。我想,这个 ' 鸣 ' 个不停的、找不到棋友的、有盔甲般胳膊肘的人,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