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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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圆月如镜,地上月光如银。屋内,一对璧人,沉浸在一室花香中。
王维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璎珞略微发烫的脸颊。
“璎珞,我真想和你一直这样坐着,一直坐到天荒地老去。”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俩的呼吸声。恍惚之间,竟不知身在何方?今夕又是何夕?
璎珞心底,已化作一潭春水,波光潋滟。柔情种种,独独为你。
忽然,一阵更夫敲锣的声音从街上遥遥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二更人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由远及近的敲锣声,声声敲在王维心头,将他的思绪从浪漫的柔情拉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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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收回抚摸璎珞脸颊的手,凝视着璎珞如秋水般清澈的双眸,说:“璎珞,如今,我只是一介被贬书生。成亲后,恐怕要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吃苦。璎珞,你可愿意?”
“王郎,璎珞虽是一介女子,却也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史家有言: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璎珞看重的,并非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是和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说到最后一句时,璎珞低下头去,面有羞色。
王维不禁握住璎珞的手,说:“璎珞,老天待我何其厚也!让我在有生之年,得以遇见生命中的知己。有你知我懂我,此生夫复何求!”
“王郎,这次从河北来长安,一路上,听到老百姓们都在传唱你的'红豆生南国’。我想,和漫长的一生相比,和老百姓心中的那杆秤相比,眼下的宦海沉浮又算的了什么呢?”
璎珞用她的聪慧通透和善解人意,化作阵阵春风,一点一点吹散了王维心中的阴霾。
“璎珞,我曾在心中无数次发愿,要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要和你清风明月,常伴天涯。”
“王郎,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不管前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都让我们一起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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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爱到深处,是无言。情到浓时,是眷恋。在这浓情蜜意的时刻,王维却以惊人的自制力,刹住了脚。
他缓缓起身,带着几分眷恋,几分克制,依依不舍地说:“璎珞,夜深了,今晚你就在我房中将就安歇吧,我去隔壁厢房。”
璎珞抬头,眼中也是几分柔情,几分矜持,喃喃低语:“哦,那我送你到门口吧。”
“好,那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王维抬脚先走,璎珞尾随其后,缓缓挪向门口。
从床到门,如此短暂的距离,此刻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让王维反复在心底纠缠:走?还是留?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转过身去,拥璎珞入怀。不辜负她千里迢迢奔向他的深情,不辜负今晚如水的月光,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春宵一刻……
璎珞何尝不是如此?看着王维离去的背影,她在心底呼唤:“王郎,你能猜透我残余的理智里那最后的矜持吗?你能听到我言不由衷的说辞背后真实的声音吗?王郎,别走。”
但,他怕唐突了她,所以强迫自己走;她怕他看轻她,所以不能把他留。
终于,他轻轻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步出门外,站定转身,对璎珞笑着道一声:“晚安。”
如果说王维不解风情,注定要辜负这良辰美景,那也是因为——他爱她太深。
因为深爱,所以尊重。唯小心翼翼,方不亵渎了这份深情。
他要信守自己的诺言,给璎珞一个青丝绾正、十里红妆的婚礼,名正言顺地让她成为天底下最美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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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东方既白。
王维赶紧起床,来看璎珞。璎珞亦已起床,束起长发,一身青衫。
“好一个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的翩翩少年郎!”在王维眼中,无论是女儿装的璎珞,还是书生模样的璎珞,都是那么真,那么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任何赞美都似乎言不达意。
“王郎,你去叫醒兴宗,我再收拾一下,我们尽快动身吧。”
“好!”王维开心地答应着。此刻的璎珞,就像他的妻子,就像这个家里的女主人。这样的感觉,真好。
正在此时,李龟年、裴迪匆匆赶来了。
“摩诘兄,你听说了吗?刘知几刘大人他……”李龟年一跨进堂屋,就心急如焚、愁容满面地说。
“刘大人?刘大人他怎么了?”王维心头一紧。
听到外间的声音,兴宗也快步跑了出来。
“刘大人他,他在安州病逝了……”李龟年长叹一声,掩面而泣。
刘知几是王维的直接领导、太乐令刘贶的父亲,是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的进士。从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起担任史官,撰起居注,历任著作佐郎、左史、著作郎、秘书少监、太子左庶子、左散骑常侍等职,是玄宗朝著名的历史学家。
就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清正廉洁的朝中元老,却因替长子刘贶申辩几句而被唐玄宗从左散骑常侍贬为湖北安州都督府别驾。不仅官降一品,且远离京师。这对一个六十高龄的老人来说,无疑是双重打击。
刘知几悲愤交加地离开京城,奔赴安州。旅途的辛劳,贬官的苦闷,使刘知几一到安州就一病不起,不几日就溘然长逝。
“刘大人一生忠心耿耿,秉笔直书,不料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让人心寒。”裴迪在屋内来回踱步,捶足顿胸。
刘知几病逝的消息,无疑就像一把刀,在王维内心深处那个原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再次狠狠捅了一刀。
王维心痛如绞,仰天长叹:“黄狮子舞和刘贶大人何干?和刘知几大人何干?刘大人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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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诘兄,不知你何时动身?我们到灞桥为你送别。”想到王维也即将离京,李龟年的愁绪,又添了一层。
“龟年,裴迪,我今日就走。不想彼此伤悲,本想不辞而别。既然你们来了,就在此别过吧。”
“摩诘兄,无论你身在何方,你的诗永远留在长安。我们会一直唱下去,盼着你凯旋归来的那一天。”
“龟年,裴迪,这段时日以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人,很多事。你们可还记得,那日在福大的酒肆,我们把酒言欢,我随口吟了几首《少年行》,其中有一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正是我此刻的心情。”
“当然记得。”裴迪不假思索,随口道来:“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好诗,好诗!不知能否借摩诘兄之琵琶一用?小弟这就将此诗翻上新曲,为兄送行,请诸位笑纳。”
不待王维吩咐,兴宗早已取来琵琶,递与李龟年。
李龟年略微调了调弦,就轻拢慢捻,边弹边唱:“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当听到“纵死犹闻侠骨香”一句时,众人无不百感交集,包括一直待在里屋的璎珞。
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一个男子,要有怎样的抱负,怎样的胸襟,怎样的豪迈,方写得出这一句“纵死犹闻侠骨香”?
谁说离别必须愁容满面?男儿志在四方,离开,或许才是更好的开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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