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73章)
第73章 卧虎藏龙
从郊外散步归来,璎珞唤小蝶到厨下清洗山楂、红枣,以备次日早起为王维做糕点。
王维神情悠闲地走到案前,笔走龙蛇,临摹“草圣”张芝的《八月帖》。
待写完几张熟麻纸后,王维放下毛笔,目光微凝,仔细端详了一会,才转身欲唤璎珞。一抬头,看到璎珞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静静欣赏。
“摩诘,你的这手草书,越发漂亮了!”
王维笑着揽过璎珞的肩,拉她来到案前,指着张芝的原贴说:“当朝书法家孙过庭著有《书谱》二卷,认为'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有二王之妙’。张芝善狂草,钟繇工隶、楷,他们和王羲之、王献之等四人并称为'书家四贤’。书圣王羲之曾说:'顷寻诸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见他最推崇的前辈书家,只有钟、张二位。我每回临张、钟、王等前辈大家的书帖,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触动。真正的艺术,是可以永恒的。”
“摩诘,汉诗有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其实,知音不一定是同时代人,譬如你,不正是这些书法大家百年后的知音么?”
王维看了璎珞一眼,叩起食指,在她眉心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笑道:“我原本以为兴宗口齿伶俐,原来他的同胞姊姊更胜一筹。”璎珞哪里来得及躲闪,不偏不倚挨了一个叩指。正寻思着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却被王维哈哈笑着,拉着往内室走去。
“对了,璎珞,明日我要和赵化出城,去济州各县察看汛期受灾情况和今年粮食收成。你帮我准备几件粗些的衣裳和芒鞋,行动方便些。”
“明日便去?眼下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不必等我,我找好便来。”
“好。我在床上恭候娘子。”
璎珞嫣然一笑,翩然离去。她打开衣箱,翻检了半日,可惜忍不住叹了口气。婚后她给王维准备的衣衫,大多是日常穿的绫袍。为数不多的几件本色麻裳,因为许久不曾穿过,摸起来很是扎手。
她看了看院中的月色,一片皎洁。于是,她抱着麻裳走出屋外,就着月色将几件麻裳都细细地捣了一遍,直至摸上去不再扎手,才满意地笑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维睁开双眸,一眼看到床头已经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麻裳,触手一摸,甚是松软。他不禁心中一热,回身吻了吻璎珞的脸颊。
璎珞并未睁眼,只是顺势伸出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嘟囔着问:“什么时辰了?我给你做枣糕。”
王维含笑捏了捏璎珞脸颊,说:“不急,你昨晚睡得迟,今早多睡会。我今日要出城,早膳去衙门凑合着吃些就好。你在家里若觉得闷了,就和小蝶出去散散。”
璎珞“嗯”了一声,松开手,看着他披衣起床,步出门外。一时之间,竟有种“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怅然。原本浓浓的睡意,顷刻间也消失殆尽。
济州下辖卢县、平阴、阳谷、东阿、长清等五个县,州治在卢县。王维今日先去卢县,接下去要一一走遍平阴、阳谷、东阿、长清等县。
于是,连续几日,王维日日早出晚归,和赵化一起风尘仆仆地踏看各处大小田庄。回到家中时,还会带回厚厚一叠案卷,在烛光下查阅各处田庄的历年收成和赋税情况。
当王维挑灯夜读时,璎珞也并未闲着,而是忙着为他缝制新的麻裳、绫袍和鞋袜。从成亲那天开始,凡是王维身上的穿戴之物,璎珞都习惯了亲力亲为。一针一线,都是满满的幸福。
这日,王维和赵化要去阳谷县。赵化笑道:“王大人,小的老家就在阳谷县,家父念过几年书,特别佩服读书人,尤其是久仰大人大名。小的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当讲的?但讲无妨。”王维嘴角含笑,示意赵化说下去。
“家父一直想请大人到寒舍用膳,不知大人——肯否赏脸?”赵化平时声音挺大,这会子却底气不足,似乎生怕被王维当场拒绝。
这也难怪。王维自来济州后,对官场中的应酬往来,一向能推则推。所以,在赵化看来,要请王维到家中用膳,似乎比登天还难。
没想到,赵化刚讲完,王维就爽朗地答应道:“原来如此。说来惭愧,我早该去登门拜访你阿爷了,今日机缘巧合,焉有不去之理?只是请你告诉阿爷,家常便饭甚好,不可为我破费。”
“太好了!多谢大人,咱们这就出发吧。”赵化简直是受宠若惊,喜不自禁,乐呵呵地陪王维往阳谷县疾驰而去。
阳谷县离卢县不到二十里,两人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王维翻身下马,步入赵家院落,只见院中左手是花圃,右手是药圃,篱笆上还斜靠着一把锄头,泥土中散发着青草特有的清香。
听到有人进来,一位五十开外的老丈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先是怔了怔,继而笑逐颜开、连连拱手道:“这位就是犬子常常念叨的王参军王大人吧?老朽久仰大名,只恨无缘一见。今日大人光临寒舍,老朽三生有幸呐。”
老丈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王维面前,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王维步入室内。
“老丈客气了。王维来济州已有半年,所幸身边有赵化相助,王维早该登门拜访才是,王维失礼了。”
“犬子能跟随大人左右,是犬子的福气,也是我们赵家的福气。对了,今日大人来得真巧,老朽有几位朋友也十分仰慕大人,正想见见大人呢。”
王维跨入屋内,果然看到屋内已有四位客人,纷纷起身向他抱拳道:“久仰王参军大名,幸会,幸会!”
赵父忙走到四位客人身边,向王维一一介绍道:“王大人,这位姓崔,武后朝时曾在朝为官,当过录事,如今告老还乡,住在邻村,人称崔录事。”
王维母亲姓崔,他隐约听母亲说起过前朝有位姓崔的旁支,甚有骨气。因看不惯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的残暴奸佞,就辞职归乡了。不料今日竟在济州乡间得以偶遇,冥冥中自有缘分。想到这里,王维不觉肃然起敬,抱拳回礼道:“晚生早听说过崔录事的风骨,今日相见,幸甚幸甚!”
崔录事捋须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当个录事算什么呢?如今回归乡里,已是一介村夫,倒是更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成兄,你说是吧?”
崔录事转头看着身边一位身材瘦高、五十开外的老者,不待对方回答,就替他介绍道:“这位朋友姓成,曾在京师相王府里任文学侍从官,见过大世面。后来因看不惯张易之兄弟恃宠弄权,又总替相王受制于人抱不平,就弃官归隐了。我们都称他'成文学’。”王维听罢,心中又是一番肃然,抱拳作揖道:“原来前辈就是成文学,晚生久仰大名,还请前辈多多教诲。”
成文学向王维还了一揖,一脸赞许道:“王参军过谦了。王参军的诗名如雷贯耳,就连咱们济州垂髫小儿,也能随口吟诵'每逢佳节倍思亲’等佳句名篇。小老儿佩服之至。”
赵父呵呵笑道:“今日群贤毕至,老朽最是开心。王大人,这两位是我小弟,这位姓郑,这位姓霍,为人甚是豪爽仗义,一身正气,人缘极好。”
顺着赵父的指向,王维看到两位中等身材、四十开外的人,正朝他点头微笑。只听那位姓郑的人哈哈笑道:“王大人,我们久居乡间,一无所长,唯靠采药看病为生,让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郑兄说笑了。采药看病,济世救人,乃世间最功德无量之事。郑兄、霍兄之高风亮节,令王维心生敬佩。”
“哈哈哈,今日高朋满座,老朽心中痛快。大家请入席吧,老朽家里虽无佳肴,但美酒还是有的,还请大家多喝几杯才好。”
赵父一边说着,一边请大家来到堂屋中间的宽大高案旁。只见高案上已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烤羊、蒸羊、蒸鹅、炖鱼以及芹菜、茄子等从菜园里采摘来的新鲜菜蔬,香味扑鼻,溢满整室。
王维来济州后,在衙门里始终低调行事,喝酒更是格外谨慎,从未多喝一口。今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甚是投缘,心情自然格外舒畅。于是,他端起酒杯道:“感谢老丈盛情款待,今日有缘和崔录事、成文学、郑兄、霍兄等前辈一起喝酒,自是有缘。王维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接下去,主客之间推杯换盏,你迎我往,甚是欢畅。对王维来说,这是他来济州后喝酒喝得最痛快的一次。
酒过三巡,成文学脸色微红,兴致勃勃,起身提议道:“王参军诗才敏捷,出口成章,能否为我们赠诗若干,我们也好留个念想?”
前辈开口要求赠诗,王维自然一口答应,他起身抱拳道:“多谢成文学谬赞,王维不才,只好班门弄斧,在诸位前辈面前献丑了。”
他踱了几步,心思急转道:“在座最年长的当推崔录事,王维不才,就先赠崔录事一首吧。”
“好,老夫洗耳恭听。”崔录事也脸泛红光,一脸期待。
王维离开座席,踱了几步,朗声吟道:
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
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遁迹东山下,因家沧海隅。
已闻能狎鸟,余欲共乘桴。
崔录事听完,高兴得拍案而起,赞道:“王参军果然好诗才,只是老夫担不起参军如此谬赞,心中惭愧得紧。”说罢,倒了满满一杯酒,走到王维面前,说:“来,老夫先干为敬。”
王维酒刚入喉,成文学就迫不及待地倒满一杯酒,走到王维面前,说:“期待参军为老夫也赠诗一首,老夫翘首以待。”
王维抱拳笑道:“这是自然,晚生心里已得了一首,还请前辈指教。”说着,放下酒杯,朗声吟道:
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
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娼。
使气公卿坐,论心游侠场。
中年不得意,谢病客游梁。
在“谢病客游梁”一句中,王维借西汉大辞赋家司马相如的逸事赞誉成文学,成文学自然听懂了,喜不自禁,频频点头道:“王参军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老夫自愧不如,也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喝完了杯中美酒。
郑、霍二人虽然早就听说王维是名闻天下的大诗人,但今日亲眼看到他当场一口气连作二首时,依然惊讶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大人,今日机会难得,不知可否给我们哥俩也来一首?”
“郑老弟,霍老弟,不急不急,让王大人先坐下歇息一会儿再写吧。”赵父拿起酒壶,往王维杯中斟了一杯酒。
“老丈客气了,今日能在老丈家中结识诸位前辈,是王维之幸。方才我已答应为每人写诗,郑兄和霍兄的诗,我也已经想好了,这便吟与诸位一听,请诸位不吝指教。”王维举起酒杯,走到郑、霍二人面前,朗朗吟道: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荐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
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王维自贬谪济州以来,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但想到那些不学无术、依靠世袭地位享受高官厚禄的权贵子弟,心中依然有些不平。当他今日面对既有才学又品节高逸的郑、霍两位隐士时,这份不平自然又添了一层。
因此,与其说这首诗是送给郑、霍二位兄长,还不如说是借此诗委婉抒发了他被贬后的不平和感慨。
在座诸位自然也听懂了王维这番弦外之音,表情顿时严肃了不少。原先畅快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安静片刻后,崔录事抚须长叹:“那些胸无点墨、脑满肠肥的王孙公子,凭借先人的势力就作威作福,而像郑、霍二弟这样的寒门才子,却隐逸乡间,不为世用。可见这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也只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崔录事,和您弃官不做相比,我们隐逸乡间,何足挂齿?来,我们敬王大人一杯酒。”
王维自知有些失态,因为方才的诗作非他平日风范,看来自己已经有些喝多了。但看到郑、霍二人递来的酒杯,他依然毫不推辞,一饮而尽道:“今日四位前辈都是济州的豪杰贤士,方才三首诗,不妨就叫《济上四贤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自然拍手称好。在一片叫好声中,众人无不敞开心扉,尽情喝酒。不知过了多久,王维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看着赵父说道:“今日老丈设宴,我要为老丈作诗一首,以诗相酬,略表谢意。题目就叫《济州过赵叟家宴》。”
说着,起身吟诵道: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
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馀。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
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
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
夫君第高饮,景晏出林闾。
和《济上四贤咏》不同,在这首《济州过赵叟家宴》中,王维处处写实。
“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写的是赵父的日常生活,极富田园情趣。“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写的是诸位好友的宴饮场景。赵父听了,自然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写完这些诗后,想到还有公务在身,王维适时起身抱拳道:“诸位前辈,今日王维还有俗务在身,不能陪前辈酣饮达旦,深以为憾。下次王维定再来阳谷,一醉方休。”
王维的才思敏捷、谦逊有礼和进退有度,无不令在座诸人暗暗赞叹。或许,王维就是一个天生的发光体,无论他在哪里,都会让周遭的人为之倾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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