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26
巴黎归国
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挈儿便。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拈出江南何物句, 梅村心事有同怜。
【笺说】
此诗写于1938年九月,钱锺书一家从巴黎乘法国邮轮阿多士Ⅱ号归国,大约是邮轮出发的第一天所作。
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
首联上句说,为置办安家的物品,白占去了许多可以买书的钱。
为什么是“枉夺”?因为这些物品本在当时国内战乱,没办法置办,只好在国外买来运回国内,白白浪费了原打算买书的钱,真是无奈啊!这是钱先生这样一个爱书并是“读书种子”的哀叹。
首联下句写,晨早天刚亮就乘海船出发,沧波弥望,万里渺然。
“明发”,晨早出发;语出《诗·小宛》:“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朱熹注曰:“明发,谓将旦而光明开发也。”可见,此诗作于出发的当天。
而“沧波望渺然”,表达了长路漫漫,恨不能早归国的心绪。
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挈儿便。
正如刘梦芙所说,颔联以动物巧喻旅人,信手拈来,化俗为雅(《<槐聚诗存>初探》)。这是出人意表的。上句说,羡慕蜗牛有背,移动住房容易。
有关此“蜗牛”意象,钱先生曾在《谈艺录(补订本)》六九则引斯多葛派宗祖约翰唐名篇说:“万物皆备于身,方之蜗牛戴壳,随遇自足,着处为家。新妙贴切。”“古希腊诗人呼蜗牛曰'戴屋者’。”并在【补订】中拈出陆道威世仪《桴亭诗集》卷九《五虫吟和陆鸿达》第四首《蜗以牛名》:“引重原从利物称,如君只足戴家行”,自注:“蜗名戴家。”并说:“英国古小说言埃及妇女足不出户,'有如蜗牛顶屋,不须臾离’。与约翰·唐欲人师蜗牛戴壳之无往而不自适者,喻边同而喻柄异矣。”可见中外皆然。
下句说,不如袋鼠有腹袋,携带儿女方便。
“挈儿”,还要有所交代,实际是“挈女”,可能是平仄原因,钱先生易“女”为“儿”。因此,“挈儿”实指携带女儿。钱先生的女儿钱媛,生于1937年5月,到1938年9月回国,才一岁半不到,刚刚断奶,二十多天的海上,确实多有不便。所以钱先生才羡慕起袋鼠携带儿女的方便来。
这两句的比喻当亦有所本,白居易在《卜居》一诗中说“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均是上句以“蜗牛”为喻,下句以鼠类为喻。两人诗中,“羡”、“蜗牛”、“舍”、“鼠”,字眼也相同。不同的是,白诗两句是专就屋舍而言,钱先生两句则兼及“挈儿”,且下句由“硕鼠”易为“袋鼠”,则显示现代人的博物知识的不同,恐怕唐代人不知“袋鼠”为何物吧。
有所本,并不妨碍钱先生的诗句更为鲜明。钱钟书先生自己就说“善运不亚善创,初无须词尽己出也。”(《管锥编》第一册225页)“当以蜂为模范,博览群书而匠心独运,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皆有来历而别具面目。”(《管锥编》第四册1251页)
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
首、颔两联说的是家事,颈联就说到了国事。颈联上句对抗日前途充满了信心:历史上就传说,楚国剩下了三户人家,也能亡秦。
“复楚能三户”,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史记索引》引韦昭曰:“三户,楚三大姓昭、屈、景也。”所以“三户”,指三大姓人家。这种精神代表了中国人不畏强暴的内在品质。
下句,假如到扫平吴国,不会像越国那样久,用不了二十年。
“倘及”,意即假如到;苏轼《次王定国韵书丹元子宁极斋》:“南游苦不早,倘及莼鲈新。”
“平吴”,平定吴国;据《吴越春秋》卷十记载,春秋时,越国被吴国占领,越王勾践在会稽受辱,后归国二十二年(据《史记》载)来卧薪尝胆,始伐吴,吴王战败,派使臣请求勾践不杀吴王夫差,“愿长为臣妾。勾践不忍其言,将许之成。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可逆命乎?且君王早朝晏罢,切齿铭骨,谋之二十余年,岂不缘一朝之事耶?’”
这句是用这个典故说,如果到抗战胜利,不会如越国平吴要等到二十年。可见钱先生对抗战的长期性是有所估计的,并认为终会胜利。
拈出江南何物句, 梅村心事有同怜。
尾联上句说,挑选出“世间何物是江南”的诗句。
此句句型,似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第二十四首的“拈出退之山石句”。“拈出”,即用手指搓或捏出某物。
“江南何物句”,出于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字梅村)的《偶成》一诗:“关河萧索暮云垂,流落乡心太不堪。书剑尚存君且住,世间何物是江南?”吴伟业的此诗,估计是其在明亡后所写。在清室统一中国的过程中,江南抵抗最力,牺牲也最大。所以,吴伟业诗中说,“书剑尚在”,是“书”——中国的文化,是“剑”——反抗的精神,这些才是江南!江南,不仅仅是水软山温,不仅仅是小桥流水。
尾联的下句接着上句说,吴梅村的心事,与我是同病相怜。
“梅村心事”,即吴伟业的心中所想的事;梅村,是吴伟业的字。所谓的“梅村心事”,即他在这首《偶成》诗中所写的,“关河萧索”、“流落乡心”的不堪忍受,是对“江南”“书剑尚存”的信心。
“同怜”,同样的可怜,可哀;近代王复《玉存赋长句赠行次韵留别兼呈杨西禾》:“感君意气勤相访,乞米同怜困尘鞅。”
当然,吴梅村也有其软弱一面,并且为能忍受住清廷的高压,出仕清朝,但他一直内心惭悔,自叹“草间偷活”。这与钱先生坚持民族立场,绝不与敌同流合污,是截然不同的。但这里只是对吴梅村的“何物江南”的论断表示赞同,对他的这种“心事”,感到息息相通,并不是对其人的完整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