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村‖欢 欢/田俊生
责任编辑：佟继梅
舅舅抱来一土狗娃子。
这条土黄色毛茸茸的小可爱是舅舅家大黄下的崽崽，通体干净，背毛顺溜，身子卷缩成一个团子，落进我花棉袄最里层怀抱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被融化了！
尤其是它的小心脏似乎和我跳动在一个频率上，让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庄重和托付，暗暗发誓要陪它一块长大，并且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它。还要把它当婴儿一样宝贝着，当朋友一样珍惜着，甚至是当作亲兄弟一样地骄傲着，幸福着……
欢欢！我给它起了个活蹦乱跳的名字。
家里不富裕，赶上个丰收年，留下的口粮刚够裹腹。为了欢欢能活下去，我总是隔三差五央求母亲给钱买油旋儿，然后偷偷地喂给欢欢。有时将花生饼磨成碎沫沫，混着揉成麦粒状的油旋渣渣，一把一把地撒狗粮。
你一口我一口，酥软咸香，我和欢欢吃得津津有味。
时间如狗奔一般，快得很，转眼一年。
这一年我把自己喂得瘦瘦的，欢欢倒是被喂得肥肥的，胖胖的，壮硕起来。壮到什么程度呢？能驮着我骑马般地打仗。
欢欢，欢！每天幼儿园放学回来，刚进巷口，我就忍不住大喊一声。欢欢闻听一个激灵，先是叫两声，然后两脚趴墙将身子直立起来，衔下栓在土胚墙上的绳索挂勾，拖着锁链穿过后房，一路撒欢来到前门处，用鼻子将两扇榆木疙瘩大门拱开一条缝隙——
圆睁双眼，目光如炬，别人见了不寒而栗，独独我心铺满阳光，泛滥出层层暖意。
欢欢是个极有灵性的家伙。它曾经无数次帮我叼回我粗心丢失的书包，好多回好汉一般助我喝退企图欺负我的坏小孩，还曾跳下豫东大渠救过我的小命。
那天，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欢欢张大嘴巴，吐着大舌头，跟在我和一个叫小波的男孩后面。去豫东大渠玩水，小波陪我洗澡，我教小波游泳。
豫东大渠是洛河的一个支流，刚好流经我们村岭南口地头。水面宽达十多米，深有四五米，拔凉拔凉的渠水叫人透爽。大热天的，我敢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它两三个来回。
可是，今天刚下水，小腿肚子抽筋了！我惊叫着，呼喊：小波小波，我的腿……
喊小波啥用？他还没学会游泳，只能急的来回在岸上跑，搓手跺脚地哭。
小波的哭叫声引来了观望者。这几个人除了都跟随着我顺水一路小跑外再无其他办法。转瞬之间，我被湍急的水流冲漂出数丈之远！就在我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一个土黄色的、威武健壮的大物跳下水来，飞溅起如鹰展翅般的巨大浪花。
是欢欢，欢欢加油欢欢！岸上的小波和乡亲们惊喜地一起大喊起来。
此时我已力不能支，欢欢死死地叼住我的左臂，将我推送至岸边——
水里的欢欢和岸上的乡邻前推后拽，而这个时候，我整个人连惊带吓，加上挣扎，已经像摊烂泥，再没了力气，竟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欢欢正伸着前肢趴在我身上，水汪汪的眼睛忽闪着，拿鼻子轻轻地拱我的左臂。大家这才注意我的胳膊有一圈带血的牙印儿！
更令我难忘和惊喜的是，欢欢这一夜陪伴。
油旋好吃，欢吃不够。
那就想法子弄钱呗，欢欢的一个小眼神“我饿了”，我就会屁颠屁颠地弄食去。似乎还不够“至诚无息”，无奈之下将撒泼打滚的动作也加上了。
终于，我得了油旋经费五角钱！可是，被得意忘形的我跑丢在道上，再也找不到了！一向向着我的姐姐也怪罪我起来：一是丢了“巨款”；二是偷偷把口粮人饭喂狗！我有口难辨，姐姐不依不饶，和我大吵一架，声称都是欢欢惹得祸，要把欢欢送走。
仿佛所有的人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我和欢欢则孤立无援。我只有一张嘴，我的欢欢只有一口牙。我挥舞着小拳头，委屈地一再跟大人争辩。欢欢则在我和亲人之间来回踱步，哼哼唧唧的。
天呐，它哭了！
和大家一样，我也是惊奇狗狗怎么会哭呢！欢欢的哽咽声越来越响亮，满脸是泪，呜咽撕心。
这下坏事了。
老一辈乡邻认为，畜牲落泪大不吉利。所以，欢欢不能留在家里，要被送走。
就知道哭，哭也不顶用！明天肯定把欢欢送走！这是所有人的决定。姐姐这句最后的通碟，教我的自责心冲破了天灵盖。
我疯了，决定离家出走，替欢欢接受惩罚。走之前特意写张纸条：我想好了，我决定拿自己换回欢欢，欢欢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它和我们一样爱这个家，爱家里的每一个人，爱姐姐，它不能走，请留下欢欢吧！”
七扭八歪的字，一多半是拼音。
含着眼泪将这张纸条放在庭院正中水磨石台上，然后再压上半截砖头。
天阴沉着脸，冬日的寒气格外凌厉，北风呼呼愈紧。西山梁上，最后一抹血红贴敷在如凛凛寒光的刀锋上，顿感萧瑟如杀。
拖着沉重的步子面朝向了洛阳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挪至村口即迷失了方向……
像我们这样孩子太多的家庭里，大人不会一天到晚清点人数。于是，发现缺了个娃，已经很晚了。家里大人和左邻右舍开始十里八乡地找。
我留下了辞别信后和欢欢告别，苦口婆心交待它：欢欢乖，在家里一定要听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话。如果哪天被送了出去，你要学得机灵点，趁着新主人不注意一定要咬断绳子，跑回来……
说罢，一把抱住欢欢痛哭起来。
欢欢似乎能够感知将要发生的一切，拼命地挣开了枷锁，拱开了院子大门。
我走一路，欢欢悄然地跟随一路。
直到我被夜黑风号而吓得毛骨悚然，直到我隔河兴叹而无能为计，大哭起来之时——
它现身了，摇头摆尾贴了上来。
我并没有被寒风冻死。欢欢和我在村口河边的麦秸垛里依偎着，度过了此生最为暖心的一夜。
欢欢护主有功，消息不胫而走，震惊了家人和十里八乡。
感动得姐姐和母亲热泪盈眶。乡亲们也争相上门，看看这位护主英雄。
欢欢被乡人奖励了油旋儿、肉骨头，以及令它异常兴奋的鱼汤。我则被严厉而又黑白分明的父亲打断了一根皮带。若不是欢欢舍身忘死拼命趴在我身上护着，导致狗头开花才就此罢手，恐怕檩条大棒，得把我屁股开花！
欢欢是在我八岁那年的秋天走的，它在弥留之际的痛苦相简直是我记忆深处最可怕的梦魇，是我心中永远不愿触碰的黯殇。
老屋邻居是个哑巴奶奶，总是忘不了给欢欢送好吃的。
中秋的团圆宴刚结束，哑巴奶奶就端来了好大一锅鱼骨汤。哈哈，这简直是天赐仙物啊，没个礼貌劲儿的欢欢，竟来不及晃晃尾巴谢谢奶奶就狼吞虎咽起来……
是夜，我的小萌宠，我的恩人守护神，我的亲犹手足的“好兄弟”，被鱼骨刺破嗓门而倒下。它张着大嘴努力地看着我，一咳一咳艰难又费劲地喘着。
我懵了，没命地抱住父亲的小腿，肯求他不要放弃欢欢：
它就是我的命，您一定要救活它！
父亲喊母亲跑村西头找郎中，派姐姐到村东头叫伯父和堂兄。所有人都揪心一起，可还是一切法子都不济！
我来！我已顾不得家人劝阻了，欢欢乖，我不许你死！你一定要给我挺住！
我撸起了袖子，用小手抻进了欢欢的嘴巴里，拿指头探到它的嗓门上，帮它拔刺。可是，事与愿违，欢欢的病情好像更加严重了！
煎熬是漫长的。不知过了多久，欢欢终于不再剧烈地挣扎了。而是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将它的左掌搭拉在我的右手上，它轻轻地摩挲我几下，似乎要制止我的徒劳。
月余，一张没有尾巴的狗皮，被蓬蓬宣宣地熟制了出来。它通体干干净净，背毛顺顺溜溜，浑身暖暖和和的……
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这张狗皮的某一处，并且久久拔脱不开。
它的天门处有一小块儿没有毛，形似拇指的指甲盖儿大小，那是它生前护主被皮带所伤而留下的疤痕！
我的眼泪这时候才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记忆深处总会有欢欢的影像在闪回。它是那么可爱，那么机灵，那么知我心意，那么让我难忘——
一个声音在问：欢欢，你在那边还好吗？
作者简介:
田俊生 ：洛阳小马扎 爱吟闲愁诗，不慕孔方贵。也喜四海友，慰我等闲辈。
幼喜文，用细碎的文字感悟生活，用生活中的感动感染他人，用文学作品记录七彩人生！
文字其作品散见于青年杂志及各大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