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 | 苍耳本草 / 开普饭

苍耳本草

文|熊向阳

家乡的节令变化，在于草木的交替，那是大自然的意思。

我打小体弱多病，不抗风寒，一有风吹草动，就咳嗽、哆嗦，老不好，病秧子的可怜相。自从偷偷看了《红楼梦》，我疑心自己是林黛玉附体，是上天安排下来让我也体悟一回人间疾苦。于是，整天担心自己活不长，不久会死掉，然后长成一株仙灵草。

村口有条小溪，静静的流水清澈透明，碎石头攀附白云，一起为游鱼计数。顺着小溪向上走，过了大石头做成的桥，就看见苍茫的翠绿屏障，那就是北大沟。牛、马、羊、狗、驴以及飞鸟都在那儿寻找着，寻找着它们的宿命，我也在寻找，寻找那一株仙草的传说。为了不让它们碰我，教训嘲笑我的人，击碎它们的得意神气劲儿，我幻想着浑身上下长满了刺儿，潜伏于田埂、溪边、庄稼地、开满花的草丛里。扎在它们以及他们的脚上、衣服上、毛发上，扎破了手，流出鲜血，让它们从此对我发生敬畏之心。

爷爷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拈着胡子，扯起他的岁月长腔，眼睛四下里忙活，单从脸上的表情变化，就看见他挖到了药草，甚至于洒脱地扯起苍耳，甩进背后的药篓子里。我一步一摇，跟在后面，左一铲，右一铲，分不清孰是孰非，一心只惦记关于我命运何去何从的东西。

春日，田野上还时不时的有一些轻纱薄雾，无礼而调皮。我一走，就流动起来，一停下，它们又在前方阻拦。我不知道这是时光的回忆，它们的样子正在记录下一切。它们飞累了，都是落在大树顶端休息，黑白相间的长尾巴喜鹊，站在高高的树上观察，确认无人，就落到水边，一边啄食，一边看过往行人，消磨日子。当爷爷的药篓子满了的时候，雾也就悄悄的走了。

热闹的院子里，不只是槐花香、枣花香、梧桐花开。鸡擅长抓握树枝而不是在地上行走的样式，连同鸭子迈着八字步，牛和羊永远的那么安静，老黄狗和秦淮河畔买来大鹅的轮番叫喊里，我只闻到空气流动带来药的味道。有时候，一阵一阵，有时候，发了疯的整个上午、整个下午、整个一天。黑乎乎的土瓦罐子，咕咕噜，咕咕噜地冒出气味来。黑土地上的东西就是黑，明明好看的蒲公英、岐黄、甜毛根、车前子，怎么一熬就成了黑乎乎的东西。让人看了就想呕吐，若不是为了治病，大概神仙也不会捏着鼻子去喝上一口。好在，喝完之后有奖赏，一块疙瘩儿糖，运气好，表现不错的话，还有一根麻花，或一块梨膏糖。

圆圆的箩筐里，稿荐上，木柱排子席上都是草药。爷爷极其无聊地摆摊，翻腾来晒过去，忍不住的时候，拿在手里，宝贝似的端详，放进嘴里咬着，咂巴咂摸几下，露出难得的笑。他是一位草头郎中，平时极其严肃，不苟言笑，又颇有些仙风道骨，最是那金雕一样的眼晴，凌厉锐锋，让人产生敬畏的惧怕感。

我喜欢跟他在一起，是在采药的时候，因为他没空理我，专注地在到处寻找着。当我带着天马行空的神思，走进草木环抱的每一条沟壑之间，又在泥巴泥泞的每一段石缝隙夹之下，我就看到了爷爷忙碌的身影。

沙河两岸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这里有飞鸟与鱼，茂密的芦苇荡漾，悠闲自乐，草木最是丰富多彩。匆匆行走，眼睛却也留心环顾，我通常是看见黄色夹黑色的“猫眼睛”，瘦高的荆棘丛生窜出的黄蒿，顶上洁白的蒲公英，顶着王冠的矢野菊，硕大的洋姜，还有一些苍耳。爷爷的眼睛就是铲子，每有药草入眼，则疾步而至，三下二下，根须出土，一抖动，一甩，抛过头顶，光线组合的弧线有了生命的轨迹。我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弯腰持铲，一蹲一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是拔断，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笑了笑，摸着我的小辫子，你还小着哩！我不服气，小孩子就怕大人说小，为了证明给他看，我拔了一大棵，他摇了摇头说，这没有用……

药篓子又满了的时候，我们坐在岸边石头之上，望着静静远去的流水以及远处的天空。爷爷会给我讲很多故事，关于他的以及草药的回忆。他从小身子也单薄，就练一些功夫，学过一些木匠，扎过龙头，打过鼓，耍过大刀，扛过死尸，也端过火铳，当过郎中，还师从过三弦大王，曲子圣人汤应候先生，学过三弦。难怪我听到背后人们叫他“弦子大夫”。想起来，他拉的那些优美的旋律，还经常有人来请教。他又讲些天地之动静，阴阳之升降，寒暑彰其兆，我就听不懂了。金、木、水、火、土我知道，可是他说些，甲己之岁，土运统之;乙庚之岁，金运统之;丙辛之岁，水运统之;丁壬之岁，木运统之;戊癸之岁，火运统之。我就迷糊了，隐约知道大概是与草药有关。

他拿着一个东西说：“这个是啥？有啥作用？”我一看，跳了起来，就说：“这，这，这个我知道，毛强子，是毛强子！”他说：“那是土语，大名叫苍耳。以全草、根、花和带总苞的果实入药。祛风，散热，除湿，解毒。苍耳叶子治风寒感冒，果子治鼻炎，头痛。这毛强子还可以榨油做油毛毡子。连这毛强子上面长的虫子，还可以治庁疮。浑身上下是个宝里！”我就又问：“那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它呢？”爷爷说：“因为它影响庄稼地生长，还扎人呢！”于是，我就决定要成为一株苍耳草，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让他们又爱又恨。爷爷又拿着一棵蒲公英说：“我们叫黄花苗，是很好的一道药材，药食两用，凉拌下火，长期喝蒲公英泡水对人体也是有好处的，还可以防止肿瘤的发生，不仅仅是具有很好的清热解毒作用，还能很好的提高机体的免疫能力，可以消痈散结，起到很好的通乳作用。”我就皱眉头，又假装很好懂的样子，他会抽了一袋烟，石头上敲打敲打，似乎能敲碎他的咳嗽一样。

不厌其烦，他又讲一些天书之类的，诸如：天有五行，御五位，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三阴三阳，周而复始。我就不耐烦了，拉起爷爷往家赶。若是不采药的时候，带上金雕和猎狗在这儿逮野兔子才好玩呢！高矮不一的树木，密密层层，各种鸟儿在争相鸣叫，有咕咕咕，有唧唧，有啾啾啾，有呼儿呼，有喳喳喳，各种声响汇集，就是春天的旋律。长尾巴的野鸡，飞不远也飞不高，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潮湿的地方，还有赤花蛇，盘成圆盘，吐着长芯子。翠鸟也会立在尖尖的芦苇节上，猛地冲上水面，叼了一条小鱼儿。风带来的花草气息，连同湿的云雾，勾勒出一幅水墨丹青的田园风光。

我的目光随意游走，碰见心跳的风物就尖叫一声。尤其是爷爷在这儿拉三弦的时候，那真是太虚廖廓，柔刚驰张，灵音盘旋，神仙共舞。拉长了草木盛衰，迎送了寒来暑往。东方生风，田野自由的飞翔，天地之气，自然的美景笼罩村庄。我倒是喜欢骑在爷爷的脖子上，望着苍茫的天空，远处白云之下，散落的村庄。折一柳叶儿，吹着柳笛，驮着夕阳，回到炊烟袅袅的茅草房。

这个时候，坤怀爷的小卖部处是极热闹的。三三两两从田里回来的人们，歇一会脚，打点醋，买包盐，称点花生，带点糖疙瘩儿之类的东西。打声招呼，调侃几句，最有趣儿的就是靠杯酒。往柜台一站，喊一声来二两，靠着柜台，一仰脖子，咕咕噜噜喝下，呲呲啦啦一吸溜，有钱就给，没钱记帐。这一杯二杯就叫靠杯酒，靠着柜台来杯酒，多么直接而有意思。匆忙的人们，就像是田野上的草木。很多时候也是沉默的，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儿，不论风吹雨打，一季又季，一年又一年。

我偷偷翻看爷爷的《本草纲目》和《本草经》，带着图画的影印，各种特点，药材一一描述。还有点像是皮影戏一样的，土屋的窗口会飘出一阵冗长的三弦声，几声雄壮的大越调叫板，我就痴呆了，像贾宝玉一样，站在路边竟忘了挪步。神思跟着爷爷的曲调儿起伏的时候，嘴里也会咕咕嚷嚷：“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我，把情由细说端详嗯呐啊……”

大地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也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是属于自然的，我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间万物，草木有灵。阴阳五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地轮回，我们行走其中，俯仰观听而后体会感受生命的意义，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就是那一僧一道的跛脚之人，在树木林间，一路高唱《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晨曦来临，光线无处不在，一些草木的嫩芽上顶着珠子样的露水，透露出春天的芭蕾。稍后，太阳不经意间，就挥霍无度，把金丝的线，洒落人间，给人们温暖的拥抱。

-End--

审稿: May 图:网络美编:May

作者简介：熊向阳，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首届草庐文学研修班学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大豫文学网签约作家，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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