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迷羊》:被“性力”迷惘的王介成
这个故事首先是一个性压抑与性放纵的故事,其次是一个描摹摩登都市导致人精神异化与物化的故事,最后才是一个完整的所谓的爱情故事。后两者套在了前者叙事里,其内核就是作者赋予主人公王介成在弗洛伊德所谓的“性力”(libido)上下极限徘徊的故事。
而就简单的知人论世来看, 这篇文章写于1927年,是社会转型时期,是旧道德沦落与新道德逐渐重建的时期,也是作者郁达夫个人婚恋摇摆的时期,这个时期的郁达夫和他笔下的主人公在爱情与婚姻这一点上都存在着摇摆。落实到郁达夫身上就是在他原配夫人孙荃和情人王映霞之间的徘徊。
而这篇文章的主人公王介成直接奔着的是自己的情人,没有婚姻这个掣肘的东西,单纯描写了偶遇的爱恋直到烈火中烧的状态到最后忽然消散的境遇,仅情说情。
他写王介成对谢月英的爱情就像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爱情一样的敏感、谨慎、多疑而细腻。这一点对照可以从他的《日记九种》中探查到大量相似之处,有明显的作者所坚持的文论“自叙传”的影子,但是作者此时又是在创作的转型期里,所以如果《迷羊》没有最后那段宗教式的尾声,那就是另一版的《沉沦》而已。
刘大杰在《郁达夫与迷羊》中说“《迷羊》的作者,还是从前的作者。”他认为这里“欲望仍然占有主导位置”,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但在叙述完毕后,作者可以说是强行加了一个后缀,初读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用一个西方宗教的意象与意义来强行使得王介成能从“性欲”中升华,能在欲望的破碎与幻灭中安一个西方宗教的“祈祷”与“忏悔”的口子,好“无奈”地让主人公的生命境界得到升华。
主人公的性压抑是首先要重点关注的。王介成去a城养脑病,宁静,有闲,有禄(最知己的伯父委任了他一个挂名的咨议)。之前有几个医生说“我的脑病,归咎于性欲不调,劝我多交几个男女朋友”,另外,在北京求学时,因为我“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但是“我的身体构造,发育程序……官能性器,并没有半点缺陷。26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现不稳的现象,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可以这样说,王介成在26岁之前,长期处于“性压抑”的状态,在行文叙事的感知节奏里,隐匿着他会“性放纵”的内涵与诱因。
王介成已经到了“一听到异性的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的极度压抑状态。这几个偶遇的喉音是3个“服色奇异的年轻幼妇”,“十七八岁的年纪”,这惊鸿一瞥,他看到了一个“椭圆形嫩脸”上的微笑就“受到了一次大大的棒击”。这里有着初见女性时的羞涩与敏感,比如“涨红了脸”之类的立刻就让人联想到了《日记九种》里记载郁达夫初见王映霞时的场面。文中的王介成壮着胆子跟在这三个幼妇身后,探查到了这是新来a城的三个“行旅中的髦儿戏子”,让我立刻联想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不过那种单纯好奇的情感似乎在5年后郁达夫笔下的《迟桂花》里方才变得释然,而这里依然是一种靠着性本能欲望的嗅觉而叙事的,去到戏院后看到了舞台上华美的谢月英,几乎是一见钟情。
性压抑中王介成的孤独也在行文的节奏里漫布着,在很想见到谢月英而又延宕的日子里渡过了半个月的无所事事的枯燥乏味的生活,终于在结识了一个叫“小白脸陈君”的a城浪子后渐渐地与谢月英熟络起来,在她的姥姥的一次流行性感冒时谢月英邀请王介成上街买东西后临时起义去了城郊的“迎江寺”,在这里他们第一次牵手了。而在《日记九种》里也确有如此明确而细腻的类似记载如1927年3月7日记录“今天是她(王映霞)应允我Kiss的第一日。
”文中之后的那种“好,好,成功,成功。啊啊!”这样的感叹情感递进后的情难自已的语言在《日记九种》里也是比比皆是,很显然这里其实就是郁达夫谋篇“日记”的翻版转述。之后王介成也感染上了流行性感冒,谢月英短暂的照顾使得他可以找机会“拼命的吸了她一口”。病好后谢月英邀请王介成陪她上街买东西后去大旅馆便“紧紧地抱住躺着,我的眼泪尽是止不住的在涌流出来……最后一重关突破了”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的一生,今后是无论如何和她分离不开了”。在谢月英讲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与艰难的戏子生活后,王介成打算带她一起出奔到南京。
值得注意的是,王介成在这一段关系的递进里由于自己的“怕羞”与“恐惧”而总是被动的接受邀请,一次在门口的偶遇与王介成去到她的房屋中致谢在自己生病时的照顾,都是谢月英主动邀请王介成一起上街的,这才给了后续王介成的进一步“大胆”的行动与情节的推动起到了作用。当然也为后来“谢月英的主动离开”与“王介成的被动承受”埋下伏笔。
在出奔的船舱里,“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风靡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26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这是王介成自26年以来最大也最深程度由性压抑走向性放纵的一刻,具有决定意义。放纵过后,王介成的“自我”稍稍恢复,还惦念着想将这份恋情做到最大化的掩人耳目的程度,但这是短暂的担忧。去到南京后,他们“天天游逛,夜夜欢娱”,新鲜感过后,谢月英感到了无聊,终日没精打采。为此,王介成“想各种可以使她满足的方法”,弄新鲜的留声机和戏曲唱片,然后提出去上海听戏的打算。
叙事中都市的转移特别值得关注。a城——南京——上海,消费主义文化日渐的升级,导致了谢月英“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样的迷失了自我,当初的爱欲逐渐堕入成了物欲。现代都市充斥着非理性,可以使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本我”得到各种方式的满足与释放,但是这种欲望得到的越强烈,越快速,越刺激,其最后减弱与消散的越快速、越彻底。
上海这种中国最显眼与前沿的摩登都市,将会带给王介成难以控制与不可估量的破碎感与失败感。在这里看过名伶的戏作后,谢月英主动讨好了王介成。在偶然的观戏中重逢了四五年前一起唱戏的戏子夏月仙。这是一个细小的转折点,在她去夏月仙家拜访时王介成的恐惧害怕失去谢月英的患得患失感第一次严重的爆发。他以为她一去不返的错觉越来越严重。从而对肉体的占有与渴望日益浓重。“我的身体,在这半个月中间,眼见得消瘦了下去,并且因为性欲亢进的结果,持久力也没有了。”他的神经也在一天天变得更加敏感。“晚上睡觉,非要紧紧地把她抱着……看了伏在我怀里睡着,和一只小肥羊似的月英的身体,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朴落朴落的滚下眼泪来,神经的弱衰,到此已经达到了极点了。”
终于在“年三十的晚上”,谢月英以明早上庙烧香为理由拒绝与王介成同房,在春节这一个在中国极其充满仪式感的时间点,谢月英果断地离开了。之后王介成开始狂躁般地寻找,一边寻找一边分析了她离开自己的原因,因为钱因为丑都排除了,于是在大年初五这天,王介成去报馆登报找人,这一个方法曾经郁达夫在王映霞莫名离开时也是类似的风格与脾气。最终谢月英看到报后回到南京,而王介成欣喜而匆忙地打算从上海坐火车赶往南京,等到南京时,谢月英留了一封短信给了他,就最终彻底地离去了:“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王介成看后感慨:“她的别我而去,原来是为了我的身体不强。”
文章中谢月英以“离别”为界的前半部分是“轻佻中的单纯”,后半部分是“社会中最丑恶的代表。”(韩侍衍语)谢月英的出走,导致了王介成的“本我”与“自我”的不可调和,“自我”对“本我”的牵引力量突然消失,“本我”强大的欲望推动着王介成走向疯狂,走向堕落,走向毁灭。
普遍认为文章中“性欲”的脉络是代表了一种“意志力”与“生命力”的线路,后来“性能力”的下降预示着生命的意志力的失落,预示着他精神理想的消散等等。主人公最后心力交瘁倒在了雪地上,他的孤独空虚与性欲的纠缠是否仍然困扰着他的心灵与灵魂,如果没有后来作者“强行”的“后续”,那就像是电影《盗梦空间》里最后那个旋转的陀螺是否停止了没有是一个样子的。
所以这个故事的内核其实简单明快,性压抑与性放纵就是在“性力”线上的一种极限摇摆状态,这种力量在弗洛伊德那里叫做“libido”。
而在《精神分析论》里作者解释道:“受挫的libido的能量是非常强大的,当这种能量不能依照'快乐原则’寻求到发泄和满足的途径和无法升华的时候,这种本来是促使生命生存和发展的能量反过来成为摧毁生命的破坏力量,即所谓的死亡本能。”
所以如果没有《后续》的引入,《迷羊》与《沉沦》的主人公就都堕入了“死亡本能”里了。而《后续》里王介成最后堕入宗教可以看作是偶然的幸运,更是一种作者的无奈之举。《沉沦》的主人公最后的毁灭可以归咎到一个宏大的“祖国的羸弱”叙事上,那《迷羊》的主人公最后如果也一样被毁灭的归咎点落在欲望的迷失上,虽然没有那么宏大,但其实也好——王介成生死未卜,倒也很有韵味。
最后,作者说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迷羊”是作者给这篇“忏悔录”加的标题。其实,在“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的人生里,王介成需要忏悔吗?忏悔什么?为什么要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