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徽州宅院里虚度,做与吃喝相关的清梦

重油、重色、重火工
徽菜,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就是安徽菜,事实上传统的“徽菜”应该特指徽州一带的菜品。历史上的徽州府由歙县、黟县、婺源(现属江西省)、休宁、祁门和绩溪县(现属安徽省宣城市)六县组成,数百年间,形成了独有的徽文化,徽菜正是其中灿烂的一部分。作为传统的八大菜系之一,徽菜重油、重色、重火工,擅长料理各种山珍,自古徽商辈出,徽菜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了淮扬菜与上海菜。
我在黄山的几日都在下雨,站在黄山的新安江边,江水浑浊而汹涌的流过黄山市。这条江起源于绩溪的登源河、扬之河、大源河,最后汇入千岛湖。如今的徽州只是一个文化概念,并非行政概念,1949年,婺源被划归江西,1988年,绩溪被归属宣城,而徽州也改名黄山市,原本的“一府六县”格局变成了如今的“三区四县”。
新安山庄的行政总厨叶新伟如今是黄山的名人,在央视热播的《舌尖上的中国》中,他作为徽菜代表厨师做了臭鳜鱼和刀板香,在新安山庄的大堂里,摆着硕大的广告,上面写着:“叶新伟,《舌尖上的中国》出境厨师。”
叶新伟是黟县人,“黟”这个字令不少人不敢张口,这个字读“yi”,黄山古称黟山,他家就住在风景如画的宏村。臭鳜鱼算是徽菜中最知名的菜品,臭鳜鱼的来历普遍的说法是:徽州商人外出做生意回家,总想带几条鳜鱼回家给妻儿老小尝鲜,因离家较远,虽抹上点盐,但到家时鱼已有点发臭,又舍不得丢弃,结果发现烧起来别有风味。
叶新伟说,腌制臭鳜鱼要选择一斤二两的鳜鱼,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去掉鱼鳞及内脏,清洗干净并沥干水分。腌制需要木桶,先在木桶底部撒上少许精盐,然后逐一将鱼表面抹上适量的精盐,整齐地放入桶内,一层一层往上码,最后在鳜鱼上面压上重物将鳜鱼压紧,每天上、下翻动一次,在夏天,大概三四天即可。
臭鳜鱼是典型闻上去臭,吃起来香,用筷子拨开鱼肉,经过发酵的鱼肉如同蒜瓣,可以一层层剥开,颜色温润如玉,肉质紧密,富有弹性,放到嘴里轻轻咀嚼,那种芳香顿时充盈口腔。在北京,也有不少餐厅出品臭鳜鱼,与黄山当地的臭鳜鱼不同,北京不少餐厅的臭鳜鱼不是自然发酵的,而是直接用臭豆腐腌制而成,没有了时间的陈化,味道也会浅薄许多。
徽州菜讲究“重油、重色、重火工”,在当地的段子则说徽州菜“严(盐)重好色,轻度腐败”,除了臭鳜鱼,另外一款毛豆腐也是“腐败”的代表。
经过发酵的毛豆腐长着洁白的毛,根据绒毛的长短、颜色可分为虎皮毛、鼠毛、兔毛、棉花毛四种。传统的烹饪方法是将毛豆腐放入平底锅煎至两面发黄,再加入调味品烧烩,香气溢出后涂上一层辣酱。在黄山的屯溪老街,处处可见做毛豆腐的小摊,平锅小火慢慢煎至金黄,微微发焦,蘸着辣酱小心食用。不同地方所吃到的毛豆腐味道不同,有的清淡,有的浓烈,在黄山我们吃到的毛豆腐以香韧为主,而在祁门县,我们品尝到的毛豆腐则是浓墨重彩,吃一口,顿觉一股浊气在口腔内盘旋而生,直抵鼻腔,那种畅快来的过于猛烈,以至于有点蒙。
如果在清明前后去黄山,随便走进一家徽州农户家里,都会见到墙上挂着的刀板香。在徽州人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年过年杀年猪是家里的大事情,肉大部分会腌起来,起缸之后,就会一刀刀的挂在老屋向阳的墙上,屋子是百年老宅,墙壁有些斑驳,由于咸肉的缘故,显得蓬荜生辉。这是旧时徽州人家的富裕指数,肉大多二尺多长,暖阳照着,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刀板香是否能香,重点在于晒,春节之后的一段晴朗时光,白花花的肉开始泛黄、出油,等到清明时节,刀板香制成了。此时的徽州油菜花遍地,杜鹃花也漫山遍野的开放,老屋里充满着刀板香的香味。如今再去齐云山的村落,村民家里还零散的挂着刀板香和火腿,这座山是中国道教名山,雨后云雾弥漫,走到山间小村,看着农户家的刀板香,灶台里升起炊烟,人们安静生活,白墙灰瓦的徽派老宅散落山间……这是对农耕时代最贴切的遥望与回眸。
叶新伟给我们做了最传统的刀板香,选择五花肉部分,五花三层,一层层的晶莹搭配着一层层的鲜红,整块的刀板香与竹笋一起煮,笋算是“蔬中之肉”,两者在锅里互相成全,如同小火慢炖的小日子。然后刀板香切成厚实的肉片,竹笋整齐的码在旁边,需要大口咀嚼,那种肥瘦香嫩的口感,令人难忘。笋也是其中的精妙,浸了油,沾惹了肉香,每一口都是高潮。
吃刀板香总是要在更乡间的地方吃才有味道,有一天晚上,我们在黟县碧阳镇的一家鱼塘边吃饭,下着大雨,窗外就是硕大的鱼塘,刀板香上桌,似乎整个池塘都充盈着香味。再加上黄山特色的“三石”:石鸡、石耳、石斑鱼,这都是黄山特产,其中以石鸡最为绝妙,这是一种蛙类,喜阴凉,经常与蛇同穴,清蒸石鸡是与火腿盖碗清蒸,清澈见底,原味不失,味道鲜美。这似乎是刀板香的反面,一种浓烈的香,一种清淡趋于虚无的鲜,而这两者都是徽菜的秘密所在。
周墙是安徽宿州人,幼时习武,长大后写诗,壮年时经商,中年时造梦。他在黟县宏村造了一处园林,取名为“归园”,自号“归园主人”,隐匿于此,做吃喝清梦。2000年的时候,周墙在此发现了赛金花的故居,这个民国奇女子人生多舛,他花了五年的时间造了一座典型的徽州园林,里面亭台楼阁,赛金花故居也收纳其中。
在周墙看来,中国古典园林,概分皇家园林、寺庙园林、水口园林和宅园园林四种。而徽州园林本为宅园园林之母,现存苏州、扬州部分古典宅园,大都仿自徽州。他以最传统的方式建造了一座园林,当我们在其中行走,栀子花正开的喧闹,下着雨,从水榭中可以见到雨水滴落池塘,才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时光。
周墙倾心于徽州文化,在他看来,徽菜直接启迪了淮扬菜与上海菜。明清时的扬州盐商大多是徽州人,徽商富可敌国,于是在吃上极尽讲究,徽州盐商喜欢在自家苑圃中宴客,“每客侍以宴童二,一执壶浆,一司供馔。馔则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永参之外,驼峰、鹿脔、熊蹯、象白,珍错毕陈。”(《扬州画舫录》)
而在民国时期的上海,徽菜也是最主流的菜品,数百家徽菜馆遍布老上海的街头,如今许多上海菜都是传承了徽菜的风格,比如一道红烧划水,这其实是最典型的徽菜。王定九所编的《上海门径·吃的门径》中还形容上海是“徽气笼罩的上海街市”,他分析说:“徽人在上海的典质业中服役的最多,富有势力,上海的典当押肆,无论哪条街上,终有一二所,徽馆为适合同乡人的口味,所以 和典当押肆成正比例,也是每一条街上必有一二所。”
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毛泽东诗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让武昌鱼骤享大名,据考证,毛泽东吃的武昌鱼是徽式做法,武汉大中华酒楼的徽菜名厨程明开做的;今人提及金华火腿,就会想到这乃是地道的浙江特色,殊不知“金华火腿在东阳,东阳火腿出徽州”,最初,在金华做火腿的,大多是绩溪师傅。
虽然老徽州一府六县,是一个整体的文化区域,但是每一个镇子的方言都有很大的区别,美食也有不同,各地都有自己主打的美食。在绩溪,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十碗八”。
这是流行绩溪县岭南登源一带的民间宴席,一般只在婚寿吉庆之日操办。它是由十只冷碟、八道大菜(点心)组成。冷碟有小排骨、卤猪肝、卤舌条、桂花肉、干笋丝、腌蕨菜、瓜子、花生。其中六样荤素菜肴可随季节、条件的变化。八仙桌上落座,主宾有固定的座位,每个人也仅仅吃属于自己那一部分,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就会叫人瞧不起,说这个人没有教养。“教养”是比美食更重要的东西。
而到了祁门,当地则流行中和汤,首先要选上好的白豆腐,精心切成米粒大小的豆腐块,用水煮一下滤去水份,以除去豆腥味。然后将适量的冬笋、香菇、瘦肉等亦切成小块,放到豆腐中,加入清水,大火煮开,多加猪油、葱、蒜、胡椒、盐等作料,味道鲜美,也是祁门当地宴席的第一道菜。
介绍徽菜的诗句,我最喜欢这两句:“雪天牛尾狸,沙地马蹄鳖。”对仗工整,作者是南宋诗人梅圣俞。这仅仅介绍了两道徽州的名菜:“雪天牛尾狸”指的是红烧果子狸;“沙地马蹄鳖”则是清炖马蹄鳖。鳖是马蹄大小的最美味,而且是出自清水河滩的细沙中,没有土腥味。这多少也表明了徽菜对选材的讲究,徽菜名菜臭鳜鱼,只选用一斤左右的鳜鱼,大于一斤二两,或者小于八两,都是不能用的;而一道烧黄鳝,粗了不行,细了不用,只用箭杆粗细的黄鳝。选材的苛刻,注定了地道的徽菜本是一道昂贵的大餐。
关于徽菜“重烧功”,有一个诱人的传说:问政是徽州的一个山名,此山的竹笋,质地鲜嫩,刚挖出来的笋子剥衣后,用两个指头一捏,汁水便不注地往外冒。过去,徽州人在杭州一带做生意的特别多,这些徽州老板,都好吃问政山笋这一口。但此菜对火功要求特别的高。笋子放得时间长了,就不是那个味了。
为此,每到春笋破土的时候,他们的家人都要起大早把山笋从地里挖上来,然后装船沿新安江而下,在船上,把笋衣剥光,切成块,放在砂锅里用炭火清炖,昼夜行程,船至杭州,打开砂锅,火候刚刚好,笋子的味道,跟在家里吃一样。如今只可以想象那种感觉,日夜兼程,送来美味,颇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意思。
周墙说,要想在短短几天之内吃遍徽菜是不可能的,每一地都会有自己特色的美食,每一个季节也会有最时令的菜品。南京诗人海波也热衷于徽菜,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在当地买下了一座徽州古宅,“我的那座宅院靠近河边,站在院里就能见到江面,江边铺满鹅卵石,漂亮极了。”
这也是许多钟爱徽州文化的人的选择,不少江浙人在此寻觅古宅,装修了,度假用,以前几万块钱就能买一座,而今需要几百上千万元了。海波说,他以后会在徽州的宅子里写作,看下雨,看远处的云,吃地道的徽菜,徽州农妇的手艺也令人惊艳,坐在院子里乘凉,喝一点酒,老宅有沧桑感,其间有生命的悸动,这几乎是最好的人生了:在徽州宅院里虚度,做与吃喝相关的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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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小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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