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京都郊外,立快志斋窗下,思忆江南的春雨。自北漂后,已十五年未见旧乡春天的烂漫,秋天的稻香了。曾经那个憎恨故乡、誓言此生不要回到崇山的少年业已步入中年,介于而立与不惑之间。杜工部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屈指人生过半,且做一番小结,谏往追来。十九岁时,在雨山废墟般的庭院里,远望群山绵邈,近观北岸人家灯火璀璨,而立足处阴森凄惨,荒草营门,家庭衰败萎地。我说了一句“以他之现在顾我之将来。”这个他,本指我的父亲。那个时候,我以誓言般的坚确:他的现在就是我将来的一面镜子,我的人生不能学他。父母在旧家庭的伤害影响了我一生,至今仍在噩梦里徘徊纠缠。一个人在少年时期浇铸的烙印,需要一辈子来洗涮,由此可知,童年家庭环境对于孩子成长的塑造是巨大的。我长期受害于父母不幸婚姻的战火里,悲伤抑郁,也生发了一种对人性叩问的哲学思考,至亲之间为何如此冷酷?人生为何,何为人生?我应当如何生活?初期我不知道这些疑问便是哲学问题,只是在异常苦闷的当口,不断竭力要寻求解答的出口。这些拼命想要清晰的答案却无人为我解答,而我父母婚姻情仇的现实却每每在眼前相逼,有种内外无路的深切孤独,周身茫茫,虽然无解,但骨子里已经浸透过思想文化自觉求索的理性精神。因为反复叩问推磨这些人类玄妙的疑惑,导致思想早熟,洞察力高于同龄人,因此受益。二十二岁时,那句发狠的誓言“以他之现在顾我之将来”,发展成为我的哲学方法论。“他”变成了普遍的人世千千万万个平凡的个体,我戏称自己不在三界中,能以上帝的视角俯阅这些芸芸蝼蚁。我给周围的大多数人定义人生:奉上养下,循环打转。如此,他们的现在断不能是我的将来。我母亲念叨着读书就是为好好赚钱,我反问,若读书就是为了赚钱,倒不如就家里开小超市赚得更快一些。那个时候,我性格特别反叛,我在心底坚定万万不会成为我母亲所希望的可以赚钱的工具。当同学开始焦急的出入人才市场,为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总是有种比别人慢一拍的淡泊,我不着急于这些。我是天之涯的浪子,无家可归,何去何从,还待思考一番,我在校门口公园里静坐了半天,似乎又发挥出天赋的沉思,我到底要做什么?可能是出于经年的思考熟练,这一次我很快地就回答了自己,“世间百工技艺,如若我学,三五年便能学到,不过是手足耳罢。唯有思想难以学到,而且永恒。故我要从事思想类工作。”这段话写在笔记里,至今依稀可见年少轻狂的样子,真是不可救药。二十四岁时,入出版社工作,因文笔具有灵性,被破格选为文明史诗课题组的一员。蔡先生雅音纯正,一日朗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我惊诧,这是出自哪里的句子,这么典雅动听。我在古籍检索库里搜,出自《礼记》。读《中庸》,道不远人,选取“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作为人格座右铭,接着读《大学》,《道德经》,《易经》,一本接一本,就在那不经意间的一瞬听,开启了我大量读古籍的岁月,也由此进入了国学之门。我上学时异常偏科,文史成绩优长。因出身南方农村,丘陵山坳地区,交通闭塞,知识贫瘠,小时候基本见不到课外图书,在初一时经村里长者推荐读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为阅读启蒙,后面一步步慢慢接触到《牛虻》《平凡的世界》《热爱生命》《基督山伯爵》等书,我喜好的小说主题,大都与自己切身的人生经历有关,在于置身艰难困境之中如何造就钢铁般的生命意志,冲破局限。学生时代,喜弄文墨,发过文,得过奖,久而久之厌倦了自己惯用的语言风格,诸如华丽辞藻、优美语句之类,更不习惯论文体,欲求寻找观照一种有内涵的文质兼美文体,在懵懂迷茫之际,不期进入了文明史诗创作组,打磨历史哲学诗意白话散文体经典,在此练笔。一次研讨会上听孙先生讲人类有三大学问,人学、哲学、神学云云。简直当头一棒,第一次听到还有人学这门学问。之前只听说过人类学,去掉类,还有人学的说法。会后,我查询人学相关学术文章。发现已有的人学系统,与我心中所求的一种学问差距甚远,略失所望。后觉得人学这个概念可以借用归纳我一直探求的关于家庭中人性人生诸多问题的思考,试总其名为人学研究吧。因缘际会,当所求与所遇合时,是人生一大快事。求思想而做思想;求改变语言风格,而遇之诗意哲学白话散文探求之机;求哲学解惑,终得人学之名。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遇,皆有天意。三十而立,创建人学研究网,选定此生的哲学探求为人学研究,并做联以志:“人来又人往,研究人学,会通人类思想;吾思故吾在,笃行吾志,即是吾心宇宙。”借此思想公益平台收集整理资料,目的是自学以自用。古希腊雅典神庙里记着一句箴言“认识你自己”。恰恰自己是最难认识的,人学研究主要是想搞清这个最难的问题,知其不可而为之,尚有一丝偏执地孤勇牵引着。我并不着急也无能力去树立,但凭随心,我觉得哲学应该是探求事物本质的终极规律,并不是知识库里翻出来的,人学应当是自求自证的体验式哲学,纸上得来终觉非,绝知此事要体悟。
三十三岁时,身边或亲或友遭病患离世,不胜悲戚。某日突感生命何其易碎,从精神上近思自己也会死去,有种充斥着洪荒茫然的恐惧。我有个很怪异的特点,凡事如果是不经意间的一刹那有所悟,必然是能够持久的。人生天地间,每个弱小的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无比珍贵,人能弘道,每个行走在尘埃里的凡人,都发散着其独特的思想文化光环。一旦离世,这束自生的光,就此熄灭,淹没飘散。文明的舞台上常辉耀大时代,历史的坟墓中需要哀怜小人物。我觉得人学研究里应该分出一支“我学”,我的即是人的,普遍小我的个性即是人人共有的人格。“我学”开始以自身为研究对象,故着手写《小我史实录》。不好写,我的故事不足以惊世,但曾经的创伤在写的过程中又重新揭开一次,容易陷入咒天骂地的发泄,这种情绪不适合史笔。翙梧君说,要做到平静理性才好。以我目前的修为,不怒骂有点难。先将核心卷搁置,转写其次的乡土文化,地理山河考究,人情风貌,亲友故事等等,按此架构,思维又发散了,最后大概会成鄂东南乡土文化微观史吧。
多年以来,遭遇困境是人生的常态,有时身心俱瘁,仿佛暗黑无边。易曰习坎心亨,风雨泥泞里,我终保持一个豁达的乐观者,崎岖困行,自信人定胜天。每一次艰难困苦都可催生一次思想的深度反思,渐次凝成了精神上的诺亚方舟。学海无边,彼岸有涯。航向已明,航程未知。要之:思想之前路熹微,悠悠岁月,研微观史学,发人学哲思,事通识教育,司成语江湖,写小我实录。我的性格外柔内韧,笃静不群,勤于自学自求。从吾所好,能做到凝神专注。此心光明,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若能适己快志,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