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九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九回)[上篇]

回目: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丧偶生儿

上篇

文学最难写的是人生常态,最容易出彩的是变态。生离死别既是常态,又是变态,如果以悲悯和同情,将其纳入流水般的世俗日常生活,从而透视生命的本质,这是最高级的写作,而《金瓶梅》正如其所是。

《孟子》中说,“食色性也”;又有流行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类之大悲剧,乃在财色是安生立命的根,世人劳命一生,无非只为享乐财色双收而已矣。西门庆之暴毙,当为世人画了一幅大大的自画像。

话说吴月娘及三个小妾陪着众妇人坐了好一阵,直到吃了元霄汤圆,才各自起身。而西门庆奸耍了来爵老婆,又回到卷棚内与四小金刚继续饮酒。伯爵问花家老大生日请客去不去,自然是期待西门庆依然能帮忙垫付人情分资,但西门庆答得莫棱两可,也就只好打住。少顷,四个唱的妓女到后边月娘处,李铭等小优上来弹唱,却不想西门庆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这依然没有引起众人注意,吴大舅以为是连日辛苦,便叫众人告辞,西门庆却又不肯,拦着留坐到二更方散。西门庆仍然不得休息,一直待打发走四个唱的坐轿子散去,再拿大钟赏李铭等三人每人两钟酒,安排叮嘱下一场酒宴唱的,才归到后边月娘房里歇了。到天明,月娘告诉西门庆,半夜做了一梦,与潘金莲争夺皮袄,互相骂嚷着就醒了,西门庆说“自古梦是心头想”,安慰再替你做一件穿就是。同时,西门庆依然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就懒得往衙门上班,走来前边书房坐下,叫如意儿挤了半瓯子奶,和药吃下,又叫王经替他打腿,再叫大丫头玉箫拿了一对金镶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送到来爵媳妇屋头。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等着西门庆,却等了半日也不见进来。小说中这一系列生活细节的铺陈,有意表现西门庆最后的生命时日,以传达“生命无常”的思想,这是《金瓶梅》里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切片。

原来是王经捎带了他姐姐王六儿的一包东西给西门庆:一个是用五色绒缠就的同心结,做的十分细巧;另一个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刚收好东西,月娘蓦地走来,见王经正扒着替他打腿。月娘埋怨中有关切:“你怎的只顾在前头,就不进去了,屋里摆下粥了。你告我说,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没精神。”西门庆说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不耐烦是全身疲软的意思,自然腿脚无力。月娘认为可能是春气起了,吃了药,就慢慢好了,一面请到自己上房,打发他吃粥。西门庆吃毕,分付玳安备马,王经跟随,便往狮子街灯市的铺子而去。此时灯市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这个热闹场景既是一份现实的描写,又是一种文学隐喻,指涉由极热转极冷的“浮生若梦,倏然而逝”。西门庆看了回灯,又到铺子里坐了一阵,请吴二舅、贲四吃了酒,至午饭后时分,便往王六儿家来。

王六儿先接到琴童送来的一坛酒,听报告西门庆要来,连忙整治下春台,备下果盒酒肴,自己也打扮一番等候。西门庆一到,妇人迎接到明间内,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西门庆先谢了她送来的厚礼,再责问为何两次请你都不去?王六儿说这两日心里不好,茶饭儿也懒待吃,做事没入脚处。西门庆开玩笑问敢是想你家老公?王六儿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见爹这一向不来,不知怎的怠慢了,只怕另有个心上人儿了。这都是生活中通常打情骂俏的套路,也不算奇葩。二人闲扯一阵,王六儿又说到前日申二姐挨骂一节,如何到她这里三行鼻涕两行泪哭了好一回才安抚住,无非表功而已。丫头拿茶来吃时,老冯婆子又走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与了三四钱一块银子。王六儿再请西门庆到房中坐,一面安放桌儿酒菜上来,陪着饮酒,道:我捎来的那物件儿,都是奴旋剪下顶中一溜头发亲手做的,管情爹见了爱。这场景,总是王六儿在主动勾引,西门庆话不多,应该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笔生意,道:多谢你厚情。饮至半酣,见房内再无他人,便用酒服下梵僧的那药儿,搂妇人坐在怀内,互相一递一口酒,咂舌顽耍。吃至掌灯,冯婆子又做了些韭菜猪肉饼上来,酒足饭饱,丫鬟都收了下去。两个就进到里间暖炕上,王六儿知道西门庆喜欢点着灯行事——这又是一个性爱好特写,便把灯台移在里间炕边桌上,将纸门关上,洗了下面,脱得干净钻进被窝。西门庆虽然欲情似火,心中幻想的却是何千户娘子蓝氏,再仿照与潘金莲在葡萄架那回,用妇人脚带,把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其兴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妇,你想我不想?’妇人道:我怎么不想达达。只要你松柏儿冬夏常青更好。休要日远日疏,顽耍厌了,把奴来不理。奴就想死罢了,敢和谁说?有谁知道?就是俺那王八来家,我也不和他说。想他凭在外边做买卖,有钱,他不会养老婆的?他肯挂念我?”读到这段话,明知道二人都是口是心非,王六儿更用了不少诗情艳句,很有讽刺性,却也反映了真实的世情,更不乏兰陵笑笑生对人生虚幻命运的悲愤。可以说,社会是一个欲望染坊,西门庆既死于贪——对财对色的无节制贪婪,王六儿后来的多灾多难,何尝不是源于贪婪的因果。西门庆策划道: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来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个,你只长远等着我便了。王六儿信誓旦旦说:好,或把我放在外头,或是招我到家去,随你心里。所谓明天和意外不知谁先来,如果不是西门庆突然暴死,这些貌似戏言的故事还真难说。西门庆干够后睡了一觉,一直到三更时分方起,丫鬟进来再添美馔,又吃了十数杯酒,王六儿才万福谢了,将西门庆送出门。

古代三更又叫子时,即现在夜间的十一点至凌晨一点,所谓深更半夜。又正是冬月,一路上,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街市人烟寂寂,闾巷犬吠盈盈。王经打着灯笼,玳安、琴童笼牵着马匹,忽然一阵旋风,一个黑影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惊跳起来,西门庆也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眼朦胧中又加了一马鞭,玳安和琴童用力拉不住,云飞般望家奔来。到家下马时,西门庆腿都软了,被左右扶进潘金莲房中。这个情节借用了武侠小说中的戏剧化描写,却是讽刺笔墨,西门庆终究不是虚构的英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枚肉体凡胎。小说情节与笔锋即从此刻,由轻松嬉闹转入透骨的寒冷,照应了西门庆生命的重大转折。

潘金莲还没睡,浑身倒在炕上等着西门庆,见他进来,连忙一骨碌扒起来,替他接衣服,又见他酩酊大醉,也不敢问。西门庆一只手搭伏着金莲肩膀,搂在怀里,口中喃喃呐呐道:小淫妇儿,你达达今日醉了,我睡也。潘金莲扶他上炕,已是鼾睡如雷,再也摇不醒,只得脱了衣裳,跟着钻进被窝,那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欲火烧身,淫心荡漾,硬把西门庆弄醒来。一般相关版本在这一回都有大量性爱细节的文字删除,原文确实对一般读者也无多少益处,陡增烦心,所以我解读时都跳过——我只对人生体验感兴趣,希望对那事儿更感兴趣的朋友去读未删原小说好了。但是,尚可争议的是,我倾向认为,为了表现人对自己命运的无知,被压抑的欲望本能与社会性的复杂纠缠,表现西门庆生命的不可控悲剧,整个《金瓶梅》小说的床戏虽然不乏令人反感的白描,却可看出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深意和严肃性,而非一般道德学家的肤浅指责。当然,这些说起来非常复杂又敏感,不说也罢。潘金莲问和尚的药在哪儿放着,西门庆嘴里骂着怪小淫妇,指明药物所在,不情愿道:有本事品弄他起来是你造化。潘金莲从西门庆袖中摸出穿心盒,只剩下四丸药,先自己取过烧酒壶,吃了一丸,剩下三丸怕药力不够,都拿烧酒送进了西门庆口内。潘金莲这喂药的急不可耐,堪与当初灌武大砒霜的冷漠无情比较,成为西门庆之死的报应。一盏热茶时间,药力发作起来,潘金莲连忙跟上,那料西门庆一泄之后,后面尽是血水出来,人已昏迷过去。潘金莲也慌了,急取了红枣与他吃下去,良久方止(这红枣止精血,二奶们可常备在身边)。金莲搂着西门庆,问心里感觉怎样?西门庆自觉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头目森森,莫知所以。”这个结果让人联想到第二十七回葡萄架下的场景,只是今非昔比,这次是潘金莲的彻底“胜利”。

次日早辰,西门庆起来梳头,忽然一阵昏晕,望前一头抢去,幸亏被春梅双手扶住,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金莲以为是他饿了虚弱,使秋菊到后边取粥,却被吴月娘知道,魂飞天外,赶来潘金莲房中看视。金莲不知是自己昨晚所害,或者是心虚,说如果不是我和春梅在跟前扶住,后果严重了。月娘说可能是昨日来家晚了,酒多了头沉。金莲问往谁家吃酒,月娘说和他二舅在铺子里。两个业余侦探寻根究底,事情正在明了时,雪娥熬了粥来,叫春梅拿着打发西门庆吃。西门庆只吃了半瓯儿,就放下了,只觉身子依然虚飘飘的,决定不往衙门上班,却又记着十五日还要请几个官儿吃酒,就叫姐夫陈敬济写帖儿。月娘说连日辛苦劳碌了,想起西门庆这日还没吃药,让如意儿挤了奶来。西门庆吃了药,由春梅扶着,起身往前边去,走到花园角门首,又觉眼黑,身子做不的主儿,只要倒,春梅只得又扶回来。月娘安慰一番,走到后边,重新又审问金莲,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他昨日来家醉不醉?再没曾吃酒?与你行甚么事?”那事除了两个当事人,外人那里知道,正所谓夹批中说:此所为杀人不见血,李知县固云“尸、伤、病、物、踪”五件全无者也(参见《金瓶梅》第九回:“尸”,是指尸体物证,没有受害人,案件不成立;“伤”,是指经过检验以后发现的伤情报告;“病”,指经过检验后发现的致死原因;“物”,指关联物证,尤其是指发现的致命凶器;“踪”,指具有足以证明行凶情节的踪迹。这是中国古代司法实践中审理命案的“五大要件”)。潘金莲自然是一千个说没有,在自证清白时,反有所指:“姐姐你没的说。……自从姐姐那等说了,谁和他有甚事来,倒没的羞人子刺刺的。倒只怕别处外边有了事来,俺每不知道。”二人便对玳安和琴童审问,落后再将二舅叫来,得知只吃了没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别处去了。吴月娘大怒,待二舅一走,便把玳安、琴童尽力骂了一遍,还要打两小子,二人慌了,方才说出与韩道国老婆吃酒来。潘金莲听说,立马得理不饶人,说月娘冤杀旁人笑杀贼了。再审问前日月娘往何千户娘子处吃酒,西门庆也是很晚回来,不知在谁家?玳安又恐怕琴童说出来,索性一下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备细说了一遍。两个女人吃惊之余,印证前后,不得不信,却也只能大骂一通。只是金莲没想到,林太太只来家一回,就把小时候卖到他家使唤的事告诉了月娘(参见第一回)。金莲听月娘提及,这自然是说他身份低贱,极力否定,只说俺姨娘住在他家隔壁,自己小时候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在花园玩,胡乱掩盖过去。

月娘因叫雪娥做水角儿(水饺)与西门庆吃,走到仪门首,遇到平安儿走来,说李铭叫了四个唱的,来打听十五日摆酒成不成。人都半死不活,还摆什么酒,正所谓撞在刀尖上,月娘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把平安儿骂了个狗血,金命水命逃去回话了。西门庆只吃了三四个水角儿,期望一两日就会好些,谁知次日,内里虚阳肿胀,肾囊也肿的明溜如茄子大,那话儿更发出红瘰来,溺尿犹如刀子犁疼痛,只得送了假牌往衙门,却又不肯请太医,只在床上睡着生闷气。应伯爵在花大舅生日上没见着西门庆,打听得知病了,走来看西门庆。西门庆请至金莲房中,寒暄一番,道及病状:有些头晕,起来身子软,走不得路。应伯爵说看你面容发红,只怕是火,吃两帖药,散开这火就好了。说罢,又慰问了几句,扬长而去。应伯爵这一来一去之迅速,与往日吃酒撕磨半日到深夜形成讽刺对比,仿佛不是来真诚看望,反是犹如侦察敌情,而世情冷暖莫不真实如此。西门庆听了伯爵之劝,使琴童往城外请了任医官来,诊脉后所说与伯爵相当,乃虚火上炎,肾水下竭,是脱阳之症,须补其阴虚,方才好得。说毕,作辞起身回家配药方去了。西门庆令封了五钱银子,讨将药来,吃后头不晕了,身子依旧虚软起不来,下边肾囊越发肿痛,溺尿更难。西门庆这恶疾早有埋伏,经过酒后加服胡僧药与王六儿、潘六儿两次性爱大战夹击,终落得如此下场,算是咎由自取,正如书中夹批嘲讽:比一泄如注何如?我们的人生悲欢,莫不有其因果逻辑。

后晌(方言,指下午和晚上,此处应该是下午)时分,李桂姐、吴银儿坐轿子来看望西门庆,每人两个礼盒子,坐了一回,就到李瓶儿那边屋里,与月娘众人拜节礼。随后应伯爵又陪了谢希大、常峙节来,西门庆叫玉箫搀扶起来,留三人就在房内吃酒,玉箫扭头只不答应,可见大丫头的地位也还有点份量,谢希大只好说陪哥吃粥,西门庆又只吃了半盏儿。应伯爵得知桂姐和银姐来了,还要叫过来唱一套与西门庆听。小说描写谢希大、应伯爵的这些细节,很接地气,充满生活日常的喜剧感,是兰陵笑笑生最得心应手的讽刺手法。吴月娘怕西门庆受不了吵闹,不让两个唱的过去,伯爵三个总算混了一顿酒,说了两句客套话,作辞去了。伯爵走出小院门,叫来玳安吩咐,让他去对月娘说爹的脸色都变了,要早寻人看他,并推荐了大街上的胡太医。月娘听了玳安报告,慌忙进房对西门庆说了伯爵的建议,而西门庆顾忌胡太医没有看好李瓶儿,月娘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只怕你有缘,吃了他的药儿好了也说不定。月娘这话用当下语言翻译过来,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摸石头过河,或许就狗戴帽子撞上了。西门庆也没办法,请了胡太医来,恰逢吴大舅来看望,便一同进房看了脉,说是下部蕴毒,需要赶紧治,不然就会转成溺血之疾(俗称尿血症)。谁知,讨药吃了,不但石沉大海,反而小便也尿不出来了。月娘更慌了,连忙打发李桂姐、吴银儿回去,又请何老人儿子何春泉来看,却又越发弄得虚阳举发,比之吃了僧药还强悍,尘柄昼夜不倒。这正给了潘金莲机会,不管好歹,晚夕骑在他身上,弄得西门庆几次死去活来。犹记得孟玉楼无意中害吴月娘流产,这次应伯爵推荐胡太医(乃胡说八道的意思),无意中加害西门庆拖延了救治,所以人生多变故,这是兰陵笑笑生的生命观。后面何春泉的医治,又是另一种命中注定,最终落在潘金莲手中,也算是荒淫的报应。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读出了,潘金莲此时此刻的所做行为意味着什么,很有必要剖析一下。一般读者相信,潘金莲为偷情加害武大,为淫欲近乎报复西门庆,终将自己永远订在“天下第一荡妇”的耻辱柱上。然而,我们知道,潘金莲一生颇不平凡,前半生被生活所逼,属于被动的受害者;后半生自遇见武松,再嫁西门庆,总想自主命运,又总是为情所困,依然属于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或许只有这时,一切的恩怨犹如火山,潘金莲平时沉积在心底,最终在此刻爆发,这是一种对西门庆所代表的不平等男权社会的报复。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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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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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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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六回)[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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