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英(原创)

作者于小燕,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社区报》《中国审计报》《检察日报》《甘肃日报》《山西日报》《教师报》《大河报》《大众日报》《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三十多万字。个人微信号:jqyxy6,个人公众号:于小燕的农家生活

【小说】

王兰英

于小燕

王兰英今年六十二,说起来岁数也不大,但是她死了。

她是劳作了一天,吃过晚饭,睡下,就没有醒来。

她从小就没有父母,跟着哥哥嫂嫂长大,嫁给现在这个男人,养了三个儿女,就这样,一辈子到老。

如今,她死了。没有一丝不舍,没有一丝难过,甚至,她的脸上,还挂着一种讳莫如深的笑容。

但是,就她温柔、老实、善良的本性来看,这层笑容,倒也十分简单。就是:我死了。解脱了。现在你总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她这笑容,不是给别人的。别人看了也看不懂。她是专门笑给老公的。好像老公就在眼前。好像老公正看着她。

当她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她没有紧张,没有害怕,反而是愉快的想到,第二天早上老公起床,看到她没有做早饭,肯定会怒气冲冲的找来。换了别的时候,她肯定被他吓坏。给个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睡经过,不起床做早点。

她继续想,他一看天快亮了我还睡在床上,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发脾气:“咋回事?你是睡着呢?我起来出去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把牛喂了,驴喂了,路过又给羊倒给了几筐草,我以为你该把茶(早饭)打(烧)好了,结果回来进门一看,厨房里灯都黑着,冰锅冷灶的,啥都没做!我以为你死了呢,结果你还睡着!”

哈哈,说对了,我还真死了。想到这里,王兰英不禁笑了。老公骂了半天,见她还是没有动静,上前一看,她真的已经死了。会是什么表情?


王兰英微笑着,她的目光穿透时间,直达第二天早上,怒火万丈、大踏步进来、准备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大动干戈继而又发现她死了的丈夫脸上。

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胜利的光芒:一辈子都是你管我,这回,你再也管不了了。我死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她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人的一辈子啊,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如果过得幸福,再长的岁月,也会觉得短。如果不幸,再短的日子,都很长。

王兰英的这一辈子啊,不细想,也觉得快得很,时间晃了晃,儿女都大了,自己也老了,快要入土坑了。可是细一想,这一辈子啊,很苦,很长,每一天都过得不容易。活着也好,不活也罢,早死了早托生,管他个鸡巴蛋。

她当年,也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朵花,哥哥嫂子和媒人谈好了条件,让她隔着窗子,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知道是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男的,就嫁给了他。

结婚后,她才知道,他穷得娘老子都饿死了,家里除了一个土炕,连个桌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吃的。

尤其,他还是个酒鬼,那么穷,还喝酒。喝了酒,就打人。用打了牲口的皮鞭,猛劲的抽。好多次,她都受不了,想着要跑。可是,除了娘家,她没地方可去。她的哥哥都是软弱老实的人,娶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她生下来就没有了爹娘,哥哥虽多,家里有嫂子。一想到嫂子看她的眼神,她就忍着。

后来,有了孩子,并且一个没有长大,又生了一个。接二连三的几个孩子出世,她再也没有了抗争的勇气。她要把她的孩子养大,不能把孩子丢给这个打人狂魔。不能让孩子像她似的,从小没了妈妈。

她性格柔软,向来低眉顺眼。而他,简直像一头山里的狼,动不动就目露凶光。一有不对,或者哪样事稍微不顺他的意,他就嘴里骂着,拳头上来了。

儿子渐渐长大,知道了护母亲。他就把儿子和她一起打。为了儿子,她再不敢违拗他。做什么都看他脸色,问他意见,听他吩咐。

谁想,那么好的儿子,那么懂事、听话的儿子,在一次上学的路上,跌到渠里,淹死了。

她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崩溃了。无论在白天,还是在夜晚,她都能看见她的儿子,在院子里玩,在田野里跑,向着她走来,喊着她“妈妈”。

她疯了。

不能不说,他也是个好人,有人性呢。他领着她,寻医问药,四处诊治,不论科学的还是迷信的方法,都试了,过了一年多,她渐渐好了。村里以前也有个女人,长得好漂亮,生了个儿子,不知为什么,精神上有了毛病,说起来也不厉害,就被男人还没出月子就送回娘家了。娘家人也不管她,那女人最后就真的疯掉了。

每逢看到那个疯女人经过她家门前,她总是想到自己身上。比起那疯女人,她就好多了。再说要说挨打,谁家婆姨不挨打?哪个的男人不打人?张老三不喝酒也大天白日的,平白无故的打老婆,有一次,一棒下去,把女人的腿给打折了,日子不也一样过。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不仅不凄惨,还好很多。再细想一想,说到底,老公也还算爱她。

并且,经过儿子和她的事,她感觉老公的头发一下子白了。酒也越喝越多了。她想到,还有两个孩子,都还小。都不能离开爸爸妈妈。这个家,不能散。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

尽管老公还打她,但她原谅他喝酒喝糊涂了。还动不动就骂她,她都忍了,甚至后来,竟习惯了。

儿女长大,各自成了家。老东西人老了,脾性一点儿没变,心强得很,地还是不少种。又养猪,又养驴,还养着牛和二三十只羊。

忙不过来,也不叫儿子女儿,就知道骂她。活干不完,就往死里干,恨不得白天晚上连着干。

不能反抗,一反抗就招来一顿暴打,无休无止的骂。

儿女们讨厌老子,连家门都不进,一年来上两三回,屁股都捂不热就走了。

有时候,她也想歇歇,看看天,看看云,坐在树下凉凉阴凉。去儿女家,看看儿女,抱抱孙子。

老东西不许。老东西说:“你去也得把活干掉。活干掉了你去。不是我不让你去,活干不掉,你怎么去呢?”

她想说:“我们家的活,什么时候能干掉?活干不掉,怎么就不能去?去儿女家,跟干活有什么关系?”但是她不敢说。

好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不管还有多少活,都跟我没有关系了。老天爷叫我休息去呢。

六十二岁,也算是喜丧。没有哭声。两间大屋里都摆着桌子待客,让吃让喝的声音,觥筹交错的声音,聊天喧哗的声音,亲戚和邻舍窃窃私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上喜还是悲的气氛。

一口做好已经许多年的油着红漆的棺材,停放在上房里照着门口的地方。上房门外,许多人围着,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王兰英一辈子,都没受到过这样的关注,这样的优待,这样的尊重。上房里,棺材旁边,几个男人近近的站在她跟前,不时地向她行着注目礼。里面有她的亲戚,也有看热闹的人。有年轻的英俊小伙子,也有老持成重的中年男人,当然,还有几个老头子。这些老头子里,难说没有从年轻时期就一直暗恋她的人。她面含微笑,静静地躺在那个狭小的、以后就要永远陪伴着她的棺木里,一动不动。

女儿们从头到脚,把她擦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利利落落。棺木里铺着崭新的被褥。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穿着新的。新衣,新鞋,新袜子。女儿为她洗了脸。梳了头。头上包着一个崭新的深蓝色方头巾——这是她平素包惯了的——,遮住了她大半的头,显得脸又小又苍白。

门里门外的人站得层层叠叠,有几个人,进来出去,来了去了的忙碌着。

女儿哭着,在她腿边,放上了一大把干净的干艾草。在她头边,轻轻地放上了衣食罐罐,里面盛着黄豆、大豆、玉米、麦子、枣儿、核桃仁儿、葡萄干儿、糖、瓜子儿。

一个男人走过来,往里把手一按,说:“夹紧一点儿,这儿有点松。松了走在路上,车一颠簸,挪位置呢。”女儿把铺在棺材里的东西,这儿拉拉,那儿挪挪,正做着,原先在待客室里坐着的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雕塑一样,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这时,忽然说:“你那样做没用,等一下,我来!我早准备下的呢。”

说着,抱来一捆玉米杆子,像给牛添草一样,不由分说,就往棺材里按。

别人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把一大捆玉米杆子,按在了棺材里他妻子的身子两侧。弄得棺材里到处都是柴草和土,他妻子身上脸上,立马变得一片狼藉。玉米叶子粗粝,容易割伤人,他甚至都没有防着,别伤着妻子的脸。

女儿说:“爸,妈妈一生最爱干净……”

他说:“这怎么了?苞米杆就是最干净的,这世上哪里还有比苞米杆更干净、更好的东西?”

王兰英躺在棺木里,笑容被灰尘和柴草遮住,看不清楚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