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衆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廉，堂基邊緣。則堂高。陛亡wú級，亡，無。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埶shì然也。埶，古勢字。故古者聖王制爲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加，置於其上。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節禮，王先謙曰：“《治要》引作'禮節’。”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qíng劓yì之辠zuì不及大夫，辠同罪。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齒，查驗馬齒以知其歲數。路，國君之車。蹵cù其芻者有罰，蹵同蹴，踩踏。芻，飼草。見君之几jī杖則起，遭君之乘shèng車則下，遭，遇。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辠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爲wèi主上豫遠不敬也，豫，預備。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顏師古曰：“體貌，加禮容而敬之。”厲，勵的古字，勉勵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顏師古曰：“天子呼諸侯長者，同姓則曰伯父，異姓則曰伯舅。”而令與衆庶同黥劓髡刖笞傌mà棄市之法，傌同罵。然則堂不亡陛虖？虖同乎。被戮辱者不泰迫虖？泰，太。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閻樂殺秦二世於望夷宮。二世見當以重法者，見，被。當猶抵。當以重法，受決死之刑。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jū履。苴，鞋中草墊，引申則泛之襯墊。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係緤xiè之，緤，以繩係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徒，徒刑勞役。徒官，官吏監管罪徒者。司寇小吏詈lì罵而榜bēng笞之，詈，罵。榜，擊打。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衆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而，則。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háng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xìn面吞炭，顏師古注引鄭氏曰：“釁，漆面以易貌。吞炭，以變聲也。”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zhòng。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衆人畜我，我故衆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讐chóu，讐同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虖列士，列通烈。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爲也。如遇官徒，官徒，有罪在官服徒刑之者。彼將官徒自爲也。頑頓亡恥，奊詬xǐgòu亡節，奊詬，恥也。廉恥不立，且不自好hào，自好，自尊自重。苟若而可，若猶然。故見利則逝，逝，往。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挻shān之矣。挻，篡取。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於此？便，利。群下至衆，而主上至少也，所託財器職業者粹於群下也。粹通萃，聚也。俱亡恥，俱苟妄，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fúguǐ不飾”。坐汙wū穢淫亂男女亡別者，汙同污。不曰汙穢，曰“帷薄不修”。坐罷pí軟不勝任者，罷，疲。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辠矣，猶未斥然正以嘑之也，嘑同呼。尚遷就而爲wèi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何，責問。聞譴何hē則白冠氂máo纓，何通呵，譴責。氂纓之義未詳，或字有譌誤。盤水加劍，造請qīng室而請辠耳，顏師古注引應劭曰：“請室，請罪之室。”引蘇林曰：“音絜清。”上不執縛係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弛，王先謙曰：“《魯語》及《楚辭·悲回風》注竝云：'弛，毁也，聞命而免衣冠，就桎械，自毁其容儀，不待上使人戾頸而加褫辱也。’”上不使人頸盭lì而加也。盭，戾的古字，扭轉、扭曲也。其有大辠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zuó抑而刑之也，捽，揪住頭髮。抑，按壓頭。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xǐ。自憙，自好。嬰以廉恥，嬰，加。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遇，對待。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爲人臣者主耳忘身，耳猶而。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yù扞hàn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圄通禦，抵禦。扞，後作捍。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比物，比類、比方。王先謙曰：“物，類也。志，意也。言臣各效死取義，則爲國家不拔之基。聖人有金城之語，正比類此意也。”彼且爲我死，且，將。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爲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fú將爲我危，夫，彼。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託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誼同義。主上何喪焉！喪，失。此之不爲，而顧彼之久行，顧，反而。彼之久行，久行彼。彼，謂戮辱大臣。故曰可爲長太息者此也。廚按：夏商周三代爲方國時代，時大夫有土地，有人民，有城邑，有軍隊，坐擁實力，稱家而儼然小君主，故大夫立於朝，國君不可不敬重之。若溯求事原，則國本於家，蓋大夫之家實力有限，於是家聚立國，國立而諸家藉國得以實現最大利益也。故大夫立於國朝，每盡心國事。古所謂君子喻義，而利亦在其中矣。漢初劉邦“與天下之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結利益團體以立國，謀求貴族長久共同利益，尚有三代政治精神。劉邦而降，帝國體制漸立，大夫之家漸亡，至唐宋明清，雖宰相亦士矣。帝國官僚皆士，朝無大夫，而國仍賴大夫支撐，於是勉強移大夫之任於士之肩。士承當大夫職任，而不具大夫實力，不獲大夫利益，責任與利益不配匹，其事屈戾，乃興起一種怪論，講忠君，講報國，高揭士大夫操守，喧囂於世，實則利與義乖，言與行違，上下欺蒙，其道偏頗。兩千年間政治屢屢崩壞，蓋良有以也。賈誼《治安策》論天子禮遇大夫，論大夫自我操守，實則當時朝中大臣，較之三代，地位衰替，已淪於大夫士之間，古之有家大夫，則逝焉古事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