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维京书局,1958年初版
在翻译这本书之前,我对凯鲁亚克的了解是垮掉的一代,一本名叫《在路上》的书,和他用三个星期写下了它。《达摩流浪者》的写作时间更短,仅仅11天。如果它的书名中没有“达摩”(Dharma)这个词,我想我不会去翻译这本书的吧,我想也正是这个词以及它注入这本书的东西,让它与《在路上》等等垮掉文学有所不同。
这本书有几种读法,其一是把它读成《在路上》之后的一本书,另一部《在路上》——“在山径上”,如某位批评者所说[1]——以及总共四五本道路小说(Road Novels)之一。我们必然在其中读出一条飞驰不停疲惫不堪的奔行之路,自远方延伸而来,贯穿这些书页,又延伸而去直到尽头,尽管搭车行路的人各不相同,但都是同一个叙述者(有哪一个作家可以虚构自己的嗓音?)——即使没有或忽略这一本也无关紧要。或者把它读成50-60年代垮掉文学中的一本(同时也片断地呈现了这一文学运动的事件与人物风貌,书中出场的主要人物均非虚构,只是因为出版者的反对而不得采用真名),与《嚎叫》(金斯堡)、《裸体午餐》(巴勒斯)、《走》(霍尔姆斯),等等互相参照阅读。这样我们首先要读的显然不是这一本而依然是《在路上》,那本让凯鲁亚克成为垮掉一代的的命名者和首要一员的书。或者把它读成一本与其他这些人这些书没有关系的书。即使事实上它与它们之间有着无可分割的联系,它的写作与出版(仅仅在凯鲁亚克因《在路上》而突然成名后一年)也充满了文学运动的策略和十分明显的商业背景,但我们依然可以暂时忘掉这一切,把它当作一个孤立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将佛教的橙子装进垮掉文学的板条箱(或是相反,仅仅是比喻而已)的文本,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如此。
这一文本的最显而易见的特征是它的文体,凯鲁亚克称为“自发散文” (spontaneous prose),即随思随写,不停顿,不设限,不删改,任由内心倾吐并将其迅速记录下来,像爵士乐手“在萨克斯风上吹一个乐句直到他透不过气为止,而当他这样做时,他的句子,他的发言就完成了……”[2]只要读过这本小说,或者凯鲁亚克的其他作品,甚至只要读过他的书中较长的一段,就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1953年在纽约,摄影:艾伦·金斯堡 (Allen Ginsberg)
这种自发散文与“自动写作”(Automaticwriting) 和“意识流”(Stream of conciousness) 有什么不同?“自动写作”是对垮掉文学有很大影响的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是清空头脑,将每一个即时自发的念头写下来,排除逻辑的干涉,让潜意识的声音毫无约束地自动呈现。而福克纳的“意识流”是以一种貌似原样拷贝的方式模拟呈现虚构人物的意识活动(凯鲁亚克的写作曾被贬斥为“对最糟的福克纳的笨拙戏仿[3])。两者都意味着主体意识的放弃掌控:自动写作是一个自省的作者的主动撤离;意识流是以虚构的方式记录不受记录者主体(即作者)掌控的心理流动。相反,自发散文的主体意识从未撤离,而是以一种更清晰,更透明,更直接的方式掌控着意识的流向,但解除理性(语法、逻辑、习惯、禁忌、既有规范等等)的限制,让句子自发生成,是内化为本能的写作技巧的即时呈现。
以本书的第一个句子为例:“蹿上一列洛杉矶开出的货车在1955年9月下旬的一天正午我攀上一个挂斗躺下来把我的野营布袋搁在脑袋下面盘起双膝凝望云团就这样我们一路向北开往圣芭芭拉。”我们可以想见作者在写下它时头脑如电影镜头般的运转,一个具有特别意义,印象深刻的动作(蹿)的近景开场,随后叠印日期,镜头随动作的移动转为中景(挂斗),后续一两个连接动作(躺下和盘起双膝)推至一个细节动作(凝望)的特写再迅速拉至远景(云团),最后是表明完整环境和事件的全景。并不是开无轨电车,而是循着一条未必总是清晰可见的轨迹。整本书就是这样一个以考验肺活量的长句为主,间断插入休止符般的短句,绵延,芜杂,时而冗奋时而颓丧,充满神出鬼没的奇想、毫无警示的转折和没来由的插入语的文本,在它们之上始终有一份自觉在左右着每个句子的行程,如第一句呈现的那样。这文本与它所描述的流浪者的轨迹是互为映照的:流浪并非漫无目的的随波逐流,每个人都有一个将要前去的所在,贾菲的日本,雷伊的荒凉峰,斯特拉森的龙安寺,只是他们会以随性,疯狂,或孤独而不为他人理解的方式去完成,每一个主体也从未失去对自己命运的掌控。与此相应,无论是作为一种全新写作文本的《达摩流浪者》,还是作为主流社会的游离者的达摩流浪者们,都远未达到离经叛道的程度,充其量只是温和版本的颠覆者与反叛者,如同本书中引入的佛教与禅并非取代基督教的信仰革命,而是书中的人物及其作者的暂时或超然(并未真正深入内心)的庇护所。其原因,我猜想,是上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一个外在与内在空间都远远谈不上贫乏与严酷的环境,对于垮掉一代这样自我游离于保守主流之外而又绝非底层的白人痞子来说甚至是一个极为合宜的时空(试想任何其他时代或国度的流浪者想再现本书中人物的经历是否可能吧)。在本书的世界里流浪者们只需要提防几乎始终隐身的车场探子和仅仅偶尔出场的警察,得到的是源源不断的友善司机,如画的风景和以“筋疲力尽”为严峻的最高程度的自然(写作的限制更可忽略不计——大概只剩下了作者的自我吧?),而最后的结果都是顺利抵达终点。罗茜的自杀事件是本书唯一出现的灾难,如果没有它就过于轻盈而缺少了“众生皆苦”那必需的沉郁色彩;同样地书中会有一两处突然出现谵言呓语般的一句(“妈妈眨眼般的输卵管处女暖星映在外部航道的流动腹水之上”),仿佛文字的游民闯入了意义的废墟荒野。但并没有谁徘徊于无地,无论是书中的文字还是流浪者始终都在清晰的指引下继续前行,而两者共同的目的地(在每一个小小的目的地之上)早已由书名醒目地标注出来了:达摩——或者说佛法,但我想用音译(像英语原文一样)可以避免我们陷入汉字语义的局限之中。
事实上达摩包罗如此无限以至于你可以将它诠释为任何东西,即使作者用数个公案和“干屎橛”等等来表明达摩是无须诠释也无从诠释的,但依然无法阻止我们将《达摩流浪者》读为达摩的一种诠释,既然不诠释也是一种诠释。(同时因为我对于佛学几乎完全的无知,以下谈论的仅仅是对本书中的“达摩”的理解,而非禅与佛教的达摩。)
艾伦·金斯堡,凯鲁亚克,神秘人,尼尔·卡萨迪 (Neal Cassady)
根据重复的频率,以及每一次都出现在主人公冥想与得到启悟之处,显然达摩是与“空”与“觉醒”密不可分的(“一切皆是空与觉醒的”等等)[4]。如果说“达摩是一扇门”(见第13章雷伊的诗),那么“空”与“觉醒”就是这扇门的前后两面。前面是“空”,一个与垮掉一代十分合拍的词,没有否定与拒斥与幻灭就不会有垮掉一代,事实上是垮掉一代之前与之后的多场社会与文学运动,一无所有是每个流浪者行旅的起点,让他们走上肉体与精神的放逐之路。当然没有谁可以比《心经》说得更好,凯鲁亚克能做的也只是引述而已。后面是觉醒,我认为觉醒是《达摩流浪者》一书真正谈论的东西:从旧的文明中觉醒——
“想想美国将会如何真正地伟大与智慧,要是所有这些能量与繁盛与空间都专注于达摩的话”,“想想当东方最终遇到西方的时候会发生怎样一场伟大的世界革命吧,能够发动此事的必定是我们这样的家伙。想想世界各地数以百万计的家伙都背着背包踏步走遍穷乡僻壤搭车旅行把话传给每一个人吧”;
从体制化的生存中觉醒——
“我向外望去看见所有那些身着西装急切进取的年轻人正跑去保险公司工作希望有朝一日都能成为大人物哈里·杜鲁门”;
从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中觉醒——
“达摩流浪者们拒绝承认那种普遍的要求就是他们消费生产因此必须劳动来换取消费的特权,那些他们说来说去并不是真正想要的垃圾像冰箱啊,电视机啊,汽车啊,至少是新式的高级汽车,某些发油和除臭剂啊还有你反正过了一星期最后总会在废物堆里看到的一般垃圾,他们所有人全都被囚禁在一个工作,生产,消费,工作,生产,消费的体系当中”;
从逃无可逃的现实中觉醒——
“一切有生有死的事物像这些狗儿和我都来来去去没有任何持续或自我的实质,哦上帝,因此我们根本不可能存在”,“多么恐怖啊倘若世界是真实的,因为倘若世界是真实的,它便会是不朽的”;
从轮回中觉醒——
“你想做的一切就是跑出去打炮然后挨揍然后搞得乱七八糟然后变老生病然后被轮回再干一次,你这堆永世归来的烂肉你受这份也是活该”;
从时间中觉醒——
“我们是否堕落的天使不愿相信无物即是无物因而生来便要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我们的至爱亲朋以及最终是我们自己的生命,来眼见它被证明?”;
从自我中觉醒——
“我即是空,我不异空,空不异我;实则,空即是我”;
直到,或许,从达摩流浪者的幻觉中觉醒,如本书最后说的“回返这个世界”。
《达摩流浪者》用整本书呈现了这扇门的两面,不过我不相信它真能将达摩穷尽,也许达摩是一扇转门。
“美国垮掉派作家杰克·凯鲁亚克(1922-1969)俯向一台收音机倾听一次广播中的自己,1959年。” ——约翰·科恩(John Cohen)
还要再说回这本书的文体,我们同样可以从摒弃传统、习俗、疑虑、约束,跳跃行文的“空”之中,看到意义、节奏、激情与乐趣的“觉醒”,一个真诚的自发写作者,就像在岩石间跳跃的贾菲和追随他的雷伊一样,“就不可能从山上掉下来”(第12章)。凯鲁亚克说自发写作者是“获上天赞助与天使守护的尘世电影编导”[5]事实上是专注之空与技艺之觉醒将作者变成了自己写作的守护天使。
另一个天使或赞助者是那些引文的作者。寒山、《金刚经》、《心经》、惠特曼、莎士比亚、《佛所行赞》、《圣经》、《堂吉诃德》,等等,还有凯鲁亚克的垮掉派友人和他自己的诗篇,而像“当你到达一山之巅,继续攀登”(第11章)这样始终查不到出处的“禅语”,让我怀疑是凯鲁亚克的原创,总之今天《达摩流浪者》本身也变成了引文的出处,如“美女造坟”(第5章),“我也打算祈祷,作为我唯一的行动,为所有的生灵祈祷;我看到这是世上所剩唯一正当的行动”(第14章),“一个在旷野中行善的人抵得上这个世界造起的全部寺庙”(第19章),“获得涅槃就像是定位沉默”(第21章),“你越是抵达真正的物质,岩石空气火和木头,哥们,世界就越多精神性”(第29章),“哦永远年轻,哦永远流泪”(第34章)等等。我们始终可以从这些文字中得到空与觉醒的启悟,像书中的流浪者从他们听到或看到或经历的事物中得到的一样。甚至有乐队和寺庙的名字就来自这本书的书名[6]。我觉得这本书可以从随便哪一页读起,情节并不重要,尽管归根结底整本书只是说教而已,但好在这些说教是我见过的最不惹人生厌的说教,甚至让人对这种念咒式的独白(纸上的蓝调以至RAP)有点上瘾,至少在我读与译后仍有意犹未尽之感。因此把它当成一个20世纪的临时佛教徒写的佛经亦无不可,世上的佛经多不胜数,多一部达摩流浪经也不算多。
陈东飚
中信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
[1] 《时代》(Time) 杂志曾提议将此书的书名改为“在山径上:篝火小子们如何发现了佛教” (On the Trail: How the Campfire Boys Discovered Buddhism)。[2] 凯鲁亚克《虚构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巴黎评论》第41期,1968年。[3] 波德霍雷茨 (Norman Podhoretz,1930- )《什么都不懂的波希米亚人》 (The Know-Nothing Bohemians,1958)。[4] 尽管“禅”——“禅狂之徒”,“禅宗”,“禅堂”——出现得更多,却大多见于日常谈话提及的典故、轶事、梦想之中,因此在我看来它并非本书中至为关键的概念,禅是通向达摩的一个途径,但并非唯一的途径。[5] 凯鲁亚克《现代散文的信念与技巧》 (Belief & Technique for Modern Prose,1959年)。[6] 美国达摩流浪者乐队 (Dharma Bums Band,成立于1987年),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 (San Diego) 的达摩流浪者庙 (Dharma Bum Temple,建寺于2006年)。facebook.com/frankcdb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