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著名漆师赤木明登新书,分享了他眼中的美与生活
作者简介:
赤木明登:日本轮岛著名漆师。被德国国立美术馆列为“日本现代漆器12人”之一。 1962 年出生于冈山县。毕业于中央大学文学部哲学系。早年从事杂志编辑工作,后因为对传统漆器工艺的着迷,于 1988 年举家迁往日本最知名的漆器产地轮岛,开始漆器的学习与创作。他独创将和纸贴于木器再上漆的技法,使漆器变得更耐用,更生活化,在传统的工艺领域掀起一阵旋风。
译者简介:
蕾克:生于北京,曾供职于北京大学,现定居东京。给国内多家时尚和亚文化杂志供过稿,关注风格与美学。译有《造物有灵且美》《美物抵心》《一日一果》《旧时之美》等。
书籍摘录:
前言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还没有名字。
它们早已开始,很多人早已有感知,但不知该如何命名。既然无名,那么或许该命名,又或许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的心因此左右摇摆着。如果我给它们起名,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懂了,我担心的是,在“懂”的那个瞬间,所有看不见却一直确实存在着的鲜活的东西会如烟云一样散去。
所以,还是不要起名字了吧。
比如和器物有关的事情。我走上做物之路,可以说是偶然,同时也是必然,然后才逐渐理解。
下面,我想说很多关于器物的事,但我想表达的并非器物本身,而是围绕于器物内外的一些散漫想法。
大约 10 年前,我曾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做的漆器,皆非原创,这一点是我最自豪的。”结果换来了苛刻的眼神,虽然睨视我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比如一些自负为“工艺家”和“艺术家”的人。我没有争论,只是微笑,渐渐地,用苛刻眼神看我的人消失了。
我做的器物,形状基本都来自古物。那些古物出于种种因缘流转到我手上,我将它们复制了,做出成百上千上万的新碗。我渐渐觉得,也许不是我在做碗,而是古碗拥有了自由意志,操纵着我的肉体,在自身繁殖。若真是如此,我欣然接受。
手中的碗虽然确实是我亲手制作,但其中不必有“我”。通过溯回到过去,我让自己消失了。小我消失后,碗就成为一个更大更深远的存在。如此做出来的器物,成为生活道具,侍奉于人们的生活,日日被使用,渐渐被磨损而去。经历磨损和丧失,它们成为了永恒。
构思创造出新技术技法的人更受尊重,在作品中张扬人性的艺术家更被关注,这是至今为止手工制作世界的主流价值观。但是如果用历史的眼光看,“现在”不过是一段短小插曲。我认为,在传统的世界里,个人的作品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并不存在的“自我”,同时试图主张自我,想借此相信“自我”是存在的。这样太累,现今时代里,何不轻松一点。
这本书写的是 2007 年到 2011 年间发生在我身边的小事。
几年里世界发生了剧变。变化的不仅是政治、经济和自然环境,而且是更根本的东西。夸张点说也许晦涩难懂,那就是人的活法、对如何生活的困惑等意识正在发生流动。走到死路上的政治和停滞不前的经济确实令人烦恼,但根本性的变化,而且是朝好的方面发生的变化,正在日常的消失中崭露头角。现在,我从这些变化中看到了希望。一个新时代正在开始。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从今以后一直将漆做下去。最近很少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活了,广播也很少听,也不闲聊了。我闭口不言,但一直在对话,在和我内心的某样东西对话。我愿意通过对话,安静地降落到自己心底的最深处。
风景中见风景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画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也是在山口县,周南市。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彩画,挂在“画廊绽景花”主人私宅的墙上,淡淡的蓝色和粉色色调描绘出风和日丽的濑户内海风景,笔触肌理之美,难以言喻。
站在画前,我想起了我心中的大海,那是我在故乡冈山县看到的濑户内海,没有风浪,一片宁静。在那样的海岸风景中,我看到了自己。我坐在岸边高崖上,任海风吹过面颊,久久地眺望大海,天气晴朗,让人身心爽快,只如此置身于海岸,心里便满溢着幸福感。我看着画,心中展开着一面大海,海边有另一个我。风景里的我心中充满着风景,慢慢地,我与海的界线消失了,究竟是人在风景里,还是大海在人心中,我也分辨不清了。松田先生的画便是有着如此的魅力。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我身体里有一种感觉忽然苏醒了。
定居轮岛的第 6 年,
在结束了轮岛漆器学徒为期 4 年的上底漆活计,
又做了1年的无薪报恩工作后,
这一年春天,我出师独立了。
这6年里,我反复问自己,
究竟为什么来到轮岛,为什么选择漆艺?
说实话,当初来到轮岛,全凭一股直觉,
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答案。
之后花了很长时间我才想清楚,
那就是,为了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做好自己。
就这么简单。
说来也许前后矛盾,
对我来说,
做东西,就是想尽方法让“自己”消失,
让被执念束缚的小我消失殆尽。
消除小我后,
进入无心状态,
或者说,进入毫无人为造作之心的境界后,
美才会翩然而至。
有时我坐在微暗的房间里,
从清晨开始默默工作,
一遍遍重复着单调工序,
黄昏将至时,
猛然从工作中醒过神来,
会被一种幸福感压倒,几近落泪。
我想,这种工作如果能一直做下去,该有多好。
这是我在 1994 年第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时,写在宣传画页上的一段话。
用自己的手,加工自然,做出器物。自己、自我、自身,无论用哪种称呼——这些在工作时消失不见的感觉,在看着松田先生的画时苏醒了。自那之后,每当我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画作,都有同样感受,心旷神怡。
在绘画的世界里,松田先生地位怎样,被如何评价,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位默默作画,进入无我境界的世外高人,竟同时充满着市井人情味儿。对我这样的无名后辈来说,他是人生前辈,能和他活在同一个时代,我无比欣喜。正平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手艺人,他的绘画生涯,和我憧憬的做物态度非常接近,令人倍感亲切。
上野不忍池沿岸的小街上,有一家卖黄杨木梳的店。
关东大地震引发的火灾没有延烧到那一带,所以那里还残存着江户和明治时代的旧模样,到了夏天,牵牛花攀附缠绕,遍地开放。
昭和七年至八年间(1932―1933),做黄杨木梳的老工匠对背着绘画工具箱的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
“直到我干到现在这把年纪,才慢慢不再有顾客挑刺儿了。”“我干这行已经 50 年了啦。”
当时我觉得,自己从学校毕业,花个四五年时间就能以画画谋生,老工匠说的只是手艺人世界里的事,和我无关,所以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回望自己在那之后的经历,真是一身冷汗不堪回首。 50 年早已过去,我依旧手艺不精,依旧在迷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松田正平画文集·随风》
唉,松田先生太谦虚了,他早已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不,应该说他早已是一位好手艺人,好得很有味道。这也是我的人生目标,虽然现在距离尚远。看着松田先生的画,我常常鼓励自己:要再加把劲儿!
关于探求
在我的工作中,器物的形状非常重要。器物本身自有原型。如果我说“我做的东西有原型”,一定会有人表示失望,觉得我不过是在模仿复制而已。所谓“模仿”,实际上是一种探求,是把一个形状当作原型。举例来说,量好原型的尺寸,画下器物的断面图和平面图,再看图做出实物,做好的东西就会和图纸上的尺寸一模一样。但如果对器物的要求到此为止,那有人说我只是在复制也无可厚非,设计师做好图纸交代下来的工作大多是这种感觉。
对一名工匠来说,看图做物只是一个开始。当然,我没有看图做过东西,我的工作不需要图纸,图只会变成枷锁,多此一举。
观察器物的侧面,构成侧面形状的,只是一根线(也许这是一条隐形线,人们通常会忽视它而把器物看作一个整体)。如果把这条线稍作调整,哪怕变化幅度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小,器物的整体也会出现可察觉的变化。不要只在头脑里想象、用手、用指尖,用自己的身体贴近器物的形状,去实际感受一番。你会发现,很多人原本以为一样的形状里,原来存在着变化,变化的可能性无限多。在无限多的可能性当中,工匠只能选取一根线,为什么选这一根,理由在何处?说到底,理由是否真的存在?工匠们永远在未知的黑暗里。尽管如此,为了做出一个形状,工匠必须在黑暗中选择,为什么选此而非彼,要质问做出选择的自己。为什么是这根线,这是最难的问题。
颜色也一样。一般来说,漆器只有赤与黑两种颜色。因为天然漆不透明,是半透明的茶褐色,只有用更强烈的颜色才能让漆显色。话虽如此,单色的“黑”中也有宇宙级的不同变化。漆匠行话中的“白艳”,指的是偏白的黑;叫作“紫漆”的,则黑中泛青。从这些变化中选择一种黑,就像在大海里捕捉一根稻草。工匠做物就是要用双手抓住那根稻草,同时不停地质问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种黑?
我的根底所在
回答上述的“为什么”很难,但要知难而上。最简单的答案可能是相信事物的普遍性。最接近普遍性的事物往往为大众所推崇,只要将其作为选择基本便好。但我对这种答案持怀疑态度。我认为,这种想法和“高僧相信自己幻觉中看到的观音菩萨是真的”类似,颠倒了逻辑顺序。无论高僧最后是否看到观音,他所追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才是关键,才是探寻之旅的开端。人能依靠的东西只有一个,用一个特别简单的词就能表达,那就是是否“喜欢”。支撑“喜欢”的并不是语言,而是我前文提到的扩张后的意识、无法言喻的感觉:比起这条线,我更喜欢那一条;那种黑更让我心动;不对不对,这才是黑色该有的光泽;这条线再稍微那样一点就好了。直觉般的喜好是一种“个人识别符号”,要把这个符号无休止地精研下去。这条“道”究竟有没有终点,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我在 18 岁时遇到茶, 26 岁时遇到漆,如今已年近五十。
我依然在路上。终于隐约看到了什么。茶席上的自己,在单调反复中给器物上漆的自己,纠结于线条和颜色的自己,我遇见的这些自己,绝不是什么强大而明晰的存在,而是弱小的,转瞬即逝的,敷衍马虎的,浅淡的,不安的,朦胧的,脆弱的,稀薄的,无根的,空虚的。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体会到,要学会珍惜这些自己。
要想找到“喜欢”,就要先接受自己。至今为止,我选择出来的所有“喜欢”,那些颜色,那些线条,都是贴近转瞬即逝的小我,给我抚慰,让我学会珍惜自己的东西。
我想把“喜欢”永无止境地追寻下去,我想潜入自己的最深处寻找依据,找到是什么让我选了那根线、那个颜色。我的最深处在哪里,现在还没有看到根底,我想总有那样一个地方,等我到达时,能找到自己的喜好,遇到一种绝对性的存在,总有一个地方,原本互相对立的个体和普遍性在和谐共存。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我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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