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生命科学的重要领域，医药以治疗疾病为志职。与此有别，生命科学中除了医学之外，还有一些领域是以生命的养护、提升与改造为志职的。作为内丹的渊源之一，中国古代的一些内修方术，很早就开始了对生命的养护、提升与改造的探索了。
秦汉方仙道即认为服食仙药可以点化凡躯而成仙质。东汉魏伯阳所著《周易参同契》主张通过服食而换形：“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金砂入五内，雾散入风雨，熏蒸达四肢，颜色悦怿好，鬓发白变黑，更生易牙齿，老翁复丁壮，耆妪成姹女。改形免世厄，号之曰真人。”
早期的内修方术认为，实践行气、存神等方法，可以取得白发变黑，齿落更生之类的“换形”之效。东晋后文士托名班固的《汉武帝内传》 说：“夫欲修身，先营其气，《太上真经》所谓行益易之道，益者，益精；易者，易形。能益能易，名上仙籍；不益不易，不离死厄。行益易者，谓常思灵宝也。灵者，神也；宝者，精也。子但爱精握固，闭气吞液，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液，液化为骨，行之不倦，神精充溢。为之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変化，変化则成道，成道则为仙。” 这里提出的对生命进行整体性的提升、改造的思想，意义重大。但是，它提出的营气、益精的两条途径太过于浮泛，缺乏具体的方法和步骤。郑思远著，实际成书于五代宋初的《真元妙道要略》谈及丹道修炼，它引《传志诀》说：“一者保精运气，二者采有名之母，三者炼形化质，五脏化为宝筋，肌骨变为金玉，绿发青眸，琼肌玉体，神光焕烂，能存能亡，目盼无极，耳听无穷，名日神真。身与道合即造化不能移，鬼神不能知……与太空合，其通无量，是名上品，及离凡之时，白日上升矣。” 在它看来，保精运气、采有名之母、炼形化质是三个丹道修炼的步骤，“采有名之母”即采先天之气。对炼化形质的描述：“五脏化为宝筋，肌骨变为金玉，绿发青眸，琼肌玉体”颇为神秘，似乎只是想象而非实证所得。大约同一时期，陈朴的《陈先生内丹诀》从身体体质构成要素方面阐述了体质逐渐变化的进境:“第一转降丹, 第二转交媾, 第三转养阳, 第四转养阴, 第五转换骨, 第六转换肉, 第七转换五脏六腑, 第八转育火, 第九转飞升, 依之修炼, 便可证道。” 这一丹法特重换形。他认为，得道升仙必须把“凡躯”变成“仙质”，因为“人之凡胎俗骨，阴阳不洁，不能上升得道” 。不仅如此，形体沉重，是阳神的桎梏和出神的拖累：“学道之士，未能换其形，则为形所累，故出神则身不动，尸解则形不去” 。所以， “玉之有瑕不成真玉，人有凡肌浊骨不成真仙” 。如何实现换形？陈朴以采日华、月华为关键，并以歌诀“阳砂换骨阴消肉” 概括之。他注解说：“真人丹成四转之后，至五转，采日精纳于丹田，结为阳砂。采日一年之后，其阳砂内纯入于髓中，换其凡骨，内生仙骨。但觉夜间汗出如白膏，乃是凡骨随汗而消也。至八十一日而止。故曰阳砂换骨。五转换骨之后，至六转，采月华纳于丹田，结为阴粉。采月华一年之后，其阴粉内化入于肉中，换其凡肉，以养仙肌。但觉大小便常有紫血随气换下，乃是凡肉暗消，仙肌肉生，故曰阴消肉也。” 这里阐述了换形的原理、方法，但是，对其生理证验的描述却有比较浓厚的神秘色彩。早期内丹术重视换形的，不只陈朴一人。《道枢·玉芝篇》引宋仁宗宝元中人陈举的内丹术称：“九转者，九年也，九九者，数之盈也。九年之内，有九易焉：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 这里的九易，直接承袭了《汉武帝内传》的观点。《道枢·九转金丹篇》引述青城山方士亢龙子段昊的内丹术：“一返脉，脉停运矣；二返气，气聚而凝矣；三返血，血成白乳矣；四返精，精结琼魂矣；五返骨，骨若红玉矣；六返髓，髓化玄霜矣；七返形，形清体妙矣；八返神，神化无方矣。” 这里除了返骨如红玉，返髓如玄霜未见其它文献有相同说法，难以理解之外，其它的换形之说，均见于其它内丹文献。宋元之间的一些内丹术比较重视以气为本而改造生命。例如，唐宋之间成书的《太玄宝典》主张让生生之气流动，“长年”即可“返婴，童颜”。为此，《太玄宝典》阐述了炼气、益气、化气、神水、定气、补气、补神、通明、阴阳、轻骨、圆定诸法，例如，对炼气，它有《炼气圆定章》，认为：炼气到气圆、真定之境，就会出现“皮肤光泽，九窍通达，四肢轻便。久久皮肤下无血，但白膏耳”的效果，这是生命被改造后的表现。炼气以炼血为前提。炼血炼气而让气血强盛，就可以让骨轻、遂充、精满，进而血可以化为白玉，即上文所说的白膏。对生命的改造，《阴阳造化章》论述了男、女生理的差别，还根据这些差别论述了男、女修炼方法在原理上的差别。如果说《太玄宝典》对生命改造的论述还不太完整的话，宋王常《真一金丹诀》的论述就比较完整了：“一复, 白金换肺, 还于阳庚, 大肠手阳明府。二复, 黑水换肾, 还于阳壬, 足太阳膀胱。 三复, 黄土换脾, 还于阳戊, 足阳明为胃。四复, 青木换肝, 还于阳甲, 足少阳胆府。 五复, 赤火换心, 还于阳丙, 手太阳小肠府。六复, 火全命门, 还于阳土, 手少阳三焦为诸阳之府, 六腑之源。 七复, 毛皮筋肉, 全于骨髓。八还, 一十二经全于八脉三元。九还, 气血全之于精髓, 形完坚。” 这里说通过九复（还）的渐次修炼，由内而外地对生命进行提升改造。先是脏腑经络的变化，一复至六复是按人体手足三阳之脉次第推进, 按五行排列就是金——水——土—— 木——火, 最后归之于命门。 七复、八复、九复则运于十二经脉，进而到达全身之筋皮骨，直至骨髓。宋代内丹家陈楠描述了自己修炼实践中出现的体质变化。《紫庭经》说，产自泥丸对“玉浆”入“五内”，可以使“脏腑”气机畅达而使“身安康” ，可以让 “神水”、“铅汞精”转化成身内之“精髓”而充溢全身，可以让全身“玉润而金坚”, 逐渐成就仙体。此外，关于内陆证验，他在《罗浮翠虚吟》中说：“我昔功夫行一年, 六脉已息气归根。” “六脉”当指三阴三阳脉，即十二经脉。又说：“辛苦都来只十月, 渐渐采取渐凝结, 而今通身是白血, 已觉四肢无寒热。” 这里所称“白血”及上文“赤血换兮白血流”, 指身中之气血已经完全为内丹熏蒸而产生质的变化, 置换成“仙人”那样的气血。陈楠的弟子白玉蟾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修仙辩惑论》说：“若此修丹之法，有何证验？陈泥丸云：初修丹时，神清气爽，身心和畅，宿疾普消，更无梦昧。百日不食，饮酒不醉。到此地位，赤血换为白血，阴气炼成阳气，身如火热，行步如飞。口中可以干汞，吹气可以炙肉。对境无心，如如不勤，役使鬼神，呼召雷雨，耳闻九天，目视万里。遍体纯阳，金筋玉骨，阳神现形，出入自然。此乃长生不死之道毕矣。”吕洞宾一系丹法同样重视换形，不过它用的是“炼形”之说。《灵宝毕法》认为，“炼形”包括金液炼形和玉液炼形。炼形、换形都主张改造生命，都以形神俱妙为目的，但《陈先生内丹诀》的换形注重外部因素的运用，即采日华以换骨，采月华以换肉；《灵宝毕法》的炼形则以修炼者体内的气、液运炼为主。二者的原理和方法并不相同 。比较之下，陈朴的换形承袭内修方术的色彩比较浓厚，内丹的特点尚未充分显露出来。吕洞宾的炼形具有更多的新意，更符合内丹的特点。这也是后世内丹以吕洞宾丹法为正统的原因之一。吕洞宾一系丹法在炼形方面的实际效果是多方面的，《钟吕传道集·论证验第十八》对此有系统的阐述，根据其中内容可将内丹修炼作一划分：炼己筑基阶段、炼精化炁阶段、炼神还虚阶段、炼虚得道阶段。元代全真道士玄全子编集《诸真内丹集要》三卷，其中卷中的《金丹证验》对内丹修炼的证验描述很详细，兹引录如下：一者，下大工夫，须是谨守百日，处于静室，外无所著，内无所思，身如槁木，心若寒灰，万缘顿息，与太虚同体，以灵光为用，昼夜殷恋。三五日间，自然心定炁和，喜悦无穷，谦弱恭顺于人。圣人言五日一候也。
二者，忽然觉心火下降，肾水上腾，五脏生津，百脉通流，心经上涌，鼻闻异香，舌生甘津，已绝饮食，昼夜无寝。
三者，坎离交媾，精炁逆行，乃得百关开通，四肢百脉和气流行也。
四者，夜问如昼，隔墙见物，预知人事，上见天堂，下见地狱，物不能碍，乃是灵光所至。
五者，夜间丹田为生，前通炁院，后通密户，顶上红霞缭绕，眉间涌出圆光，眼中睛明流溢。不得为怪，此是药力所至也。
六者，智神踊跃，自歌自舞，口发狂言，著撰诗词。不能禁止，乃是三尸所使，若不守之，前功俱废也。
七者，或喜或悲，逢人谈笑，论玄说道，亦是三尸鬼惑乱也。
八者，虽是百关开通，其中五谷炁未除，阴炁未尽，疾病未消。修行之人，须要与天盟誓，精心百炼，断绝爱念惶贪，除去人我，与物无私。正念见前，内外如一，夺天地之正气，抽阴换阳。
以上所述，一至四为炼精化炁阶段的证验，五至八为炼炁化神阶段的证验。“只得水火同炉，五黑俱一，四大无阴，纯阳流注，金液炼形，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五行无用，神游仙界，物外逍遥。真炁满足，自然无阴时，后神光罩体，百脉冲和，乐声千派，已绝阴魔，是谓修真之应验也。行处自有圣贤差委，金书紫诏时有到来，身在凡而心在圣也”，这些是炼神还虚阶段的证验。对炼神还虚阶段的证验，《诸真内丹集要》卷下论述补充了“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后逐渐出现的心境通、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宿信通、神圣通等六神通。此外，《诸真内丹集要》“论八关节”还谈及：“坎离交媾, 精气逆流, 方得百关通透, 四肢百脉和气通流也。”乾隆四年（1739）成书的《地仙玄门秘诀》的“第十四身中证验”说：如此修炼，有何证验否？曰采药之始，外肾坚举不倒，丹田气满也。须防走失，保固丹元，真气既动，百邪难容。或胸膈烦满，而口吐顽痰：或腹肋疼痛，而便下恶物；或遍身汗出，或四肢酸痛，宿疾渐除也。或阴阳击博，腹内如裂帛；或关节将通，百脉如虫行。次口生甘液，次顶降寒泉，次鼻闻异香，次静中忽觉元神自下丹田跳跃而起，直至顶门。次静中常听天乐，次暗室而生慧光，或隔壁见物，或内见五脏。次形体光泽，次双眼如漆，次黑发再生，次行及奔马，次涕泪涎淤皆绝，次三尸九虫尽出，次魂魄不游梦寐。次阳精充体，灵府坚固，寒暑不侵。次志合太虚，次目视万里，次心知未来，次内神出现，次外神来朝。功完行满，膺录受图。或见火龙飞，或见玄鹤舞，采云缭绕，瑞气缤纷，入圣超凡，逍遥自在。
根据前述内丹修炼各阶段的证验和本节所述内丹对生命的改造与提升，得道意味着从普通的肉体凡胎，必须发生生理性的多次改变方有可能。人的肉体身体要发生改变并且保证生命不发生危险，肯定不是一瞬那间就能发生的，所以文始派等顿法，本质上是行不通的。性命双修是内丹的实质，性功或许可以一瞬那间成就，命功却绝无可能。性功的成就必需以命功成就为基础，并与命功相匹配，二者才能相得益彰。没有命功的配套，性功的成就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很难稳定、牢固。
内丹修炼的圈子，水分太多，水太深，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相当多的修炼者性功修为不够，为了追逐名利，贬低别人、吹嘘抬高自己、甚至神话自己。对照本文所述，不难认清真相，戳穿谎言。孔令宏先生，祖籍山东，生于云南，1998年毕业于中山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2001年复旦大学哲学博士后出站。现任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道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尤其偏重于儒道思想比较、丹道研究、区域道教史、道教文献等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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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 89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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