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米歇尔.奥巴马之前并没有特别的好感或印象,但当我无意中翻开她的自传《Becoming》以后,被头几页吸引了,然后断断续续读完了这本书。虽然米歇尔最突出的身份是曾经的第一夫人,但这本自传里最吸引我的部分不是奥巴马入主白宫后的段落,而是她的童年、青少年和与奥巴马的婚姻。在这些部分里,我作为一个普通人与她有相同的感受,在某些片刻,我甚至感叹:原来她也会这样啊。米歇尔出生在芝加哥南部,那里是黑人贫民区,大约95%的人口是黑人,犯罪率极高,如果你在谷歌图片里搜索:“芝加哥南部(south side of Chicago)”,搜索结果里首先出现的是破败的公寓楼、涂鸦的墙壁和街头的游荡黑人,甚至有“不要射击玩耍的孩子”(Don’t shoot kids at play)这样的标语。当米歇尔随着奥巴马的政治曝光进入公众视野时,她的身后是这样的社区背景,而且她很在意、也强调这个背景。在米歇尔上小学之前,芝加哥南部并不是今天的情景,而是黑白混居,但是慢慢的,白人开始搬离,于是房价下跌、社区资金断流,于是学校变差、治安恶化,米歇尔的成长过程正是南部衰落的过程,她亲身经历南部变成贫民区,眼见稍有能力的家庭都迫不及待的逃离,也看到外面的人如何侧目或躲避。身为黑人,她对这种经历尤为介意,她在自传中讲到黑奴的祖先,和祖父、外祖父如何想获得更好的教育或工作,却因为种族歧视而只能放弃,她书中没有挑明但明显的结论是:黑人现在的状况是由历史决定的,是受害者,白人不愿和黑人混居,是对黑人的进一步打击,是黑人贫民窟形成的主要原因。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的米歇尔很幸运,她有完整的家庭,她的蓝领父母为她树立了勤劳、坚韧、有责任心的榜样,她的祖父和亲戚们让她热爱音乐,她的母亲在她二年级时到学校为她争取进入尖子班的机会,让她离开了原来混乱落后的班级,米歇尔说,家族给予她非常重要的信息:You matter!(你很重要)-你的梦想、你的存在、你的想法很重要,你值得更好的生活。而米歇尔本身个性也比较强,她在申请大学时,高中的升学辅导老师说她不是上普林斯顿大学的料,她很愤怒,暗自想:I will show you! 她申请了普林斯顿大学并被录取。这种要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她一路向上的重要动力,推动她进入哈佛法学院,毕业后进入一家知名律所工作。黑人的身份和芝加哥南部的出身使得米歇尔比其他人更需要、更有动力证明自己,她每一步的成功将她推向一个更高、更好的平台,她一方面骄傲的说自己来自芝加哥南部,希望人们通过看到名校毕业、美丽自信的她会看到不一样的黑人和黑人社区,另一方面她更加觉得需要在这个更高的平台上证明自己。这种动力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推动人努力和进步,另一方面会让人失去自由,被这种要证明自己的想法禁锢。很多人有和米歇尔因为出身而格外需要证明自己的经历,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拖着一长串的隐形历史,那是我们民族、种族或家族的历史,是我们出身的环境,我们无法摆脱这种隐形历史的影响,将自己完全当作全新的、完全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以我自己为例,当我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在城市里上学时,或后来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学习、工作时,我无法不意识到我和别人的不同,也无法将别人的态度和反应与我的出身背景完全分开,我会更倾向与和我相似背景的人为友,或多或少的认为自己的言行代表了自己出身的那个种群。但这会扭曲我们看世界的眼光,在米歇尔的自传中,她在书中提到的每个人时,都有意或无意的说明这个人是黑人或白人,即使这个人的言行或职业与种族毫无关系,种族是米歇尔的隐形历史中的镜框,她没法完全摆脱这副镜框去看世界。当我们想向外界证明自己的时候,我们有时会忽略自己内心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米歇尔从普林斯顿毕业时,她申请哈佛法学院,并不是因为她热爱法律,而是因为这是最优秀的学生选择的最成功的途径,她从哈佛法学院毕业后去芝加哥的一家知名律所工作,在安静高雅的办公室内从事高薪的枯燥工作,买好车,订购精品葡萄酒,她超越了芝加哥南部的阶层,确实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是这份工作并没有让她感觉内心充实和满足,如果她继续工作下去,也许会成为律所合伙人,有更高的收入、更好的房子车子,交往更高阶层的朋友,但这种cookie-cutter式的成功不是一个独特、谦逊又自信、拥有独特人生的米歇尔。米歇尔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她过去的努力向外界证明了自己,但没有成就内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够富有影响力,能够通过帮助别人来改变一点世界,但那意味着她需要放弃这份高薪的工作,需要放弃已经获得的安全感,再次开始。幸运的是她遇到了奥巴马,奥巴马的成长环境和米歇尔很不同,他在悠闲的夏威夷长大,父母很早离异,母亲是人类学学者,带他到处行走,甚至在印度尼西亚生活过四年,他少年时期跟着白领外祖父母生活,他没有像米歇尔一样经历社区的衰落,他的家庭也没有像米歇尔的家庭那样需要不断的未雨绸缪、积蓄攒钱,正如米歇尔的母亲向米歇尔展示了韧性和坚强,奥巴马的母亲向奥巴马展示了尽情追求自己的梦想。奥马巴对物质安全感的需求很低,他感染了米歇尔,也鼓励她去遵循她内心的想法。当然米歇尔离开律所,去非盈利机构工作,也不能完全归功于奥巴马。我们遇见信任、鼓励我们的人固然很幸运,但是最终要自己作出选择和努力,很多人在中年能够转而去追寻内心梦想,是因为我们已经有足够的经历和资源来相信自己、去作出改变。这让我想到在美国的第一代华人移民,或者我们70后这代人,我们这群人追求成功和物质安全感,这无可厚非,我们需要在一个新的国家立足,需要从童年耳濡目染或者父母辈经历的匮乏中走出,过上稳定富足的生活。但我看到我的同龄人中很多人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富足,我也看到我们下一代人幸运的没有经历贫穷,他们可以像奥巴马一样自信的、无束缚的思考自己的人生梦想,去勇敢的追求,而我们作为父母要做的,就是认可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鼓励他们发展自己的个性和梦想,而不是推他们去重复我们走过、证明过的、我们认为安全的道路。我在硅谷这边看到很多印度裔、华裔移民的孩子在上补习班、在竞争激烈的私校超前学习、为天才班从幼儿园开始努力,我不禁想:这多少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在极其竞争的环境中长大、后来移民异国需要额外的努力去立足?他们的父母是否不自觉地把学习和工作看竞争、比别人更努力才更安全的意识传输给了孩子?我丈夫曾经问过一个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他对在美国的华人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意见,这位学者说:“让孩子接受美国式的教育,而不是让他们在美国重复中国式的教育。”我想美国式的教育并不和中国式的刻苦相悖,但美国式的教育是在一个富足、机会充裕、鼓励创新和个性的社会环境中产生的,美国式教育的核心是尊重个体,认可差异,鼓励追求每个人自己的梦想。我们作为父母也许要有意识的思考:我们身后的隐形历史如何影响了我们的选择和生活方式,我们如何将我们传承给孩子的隐形历史变成自由的推力而不是阻力。米歇尔的自传故事是一个from rags to riches (麻雀变凤凰)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变不是她如何从黑人区的落后学校进入常青藤,或者如何从一个黑人成为第一夫人,而是她变得如何更加信任和开放。米歇尔在普林斯顿、哈佛、和芝加哥的律所和市政府工作时,她的朋友和mentor全部是黑人,在自传对这些时期的描述中,给予她帮助的都是黑人,给过她阻力和怀疑的都是白人,传达出的看世界的角度是:我们 vs. 他们,我们是黑人,尤其是穷黑人,他们是白人,(或者在她幼年时还包括富裕的受过良好教育的黑人),我们是被迫害者,被歧视者,被冷漠隔离者, 他们是迫害者、歧视者、隔离者。这种视角并不是米歇尔独有,很多弱势群体都有,形成的原因也 确实是由于真实存在的歧视和迫害,但这种视角对于弱势群体的害处要大于益处,它让我们难以信任世界,信任他人,它让我们止步在自己的群体里,它让我们不敢袒露自己的软弱,不愿意去寻求理解和帮助,它让我们更倾向与对抗,而不是合作。在我读米歇尔的自传时,我回想自己的成长过程,我开始清晰看到我也有这种倾向,我曾经笨拙的想凭自己的努力解决的问题原本可以通过合作和信任做的更好。米歇尔在奥巴马竞选总统后开始和白人竞选助手亲密合作,在理解和推广奥巴马跨越种族差异、团结美国人的竞选理念时,在接触和倾听不同职业、不同地域、不同肤色的选民时,开始变的开放和信任。竞选让她不再停留在种族分歧的峡谷里,而是把她推向山顶,作为领导者看到信任和团结可以带来的力量和改变。从这一点而言,她非常幸运。我们很多人终身无法摆脱对抗的心态,尤其是我们中国人,我们曾经的半殖民历史和被侵略历史多么难忘,我们的敌人总是那么多,外面的世界似乎对中国人格外的居心叵测,作为中国人,作为父母,我们需要更开放的胸怀和勇气,让我们自己,让我们的孩子更加信任和开放。米歇尔的自传中给深刻印象的还有关于她和奥巴马的婚姻问题,一个有忙碌事业的丈夫似乎总是难以顾及家庭,而家庭对于女性又格外重要。在奥巴马担任伊利诺伊州议员时,经常要到州府连续几天开会,周四晚上赶回来,米歇尔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会在家里等他,希望他能给孩子晚安吻,和她共进晚餐,但奥巴马经常比他承诺的时间晚很多才到家。她很愤怒,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他全心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牺牲她和孩子们的快乐。但在婚姻治疗师处坦诚交流后,她开始剖析自己的不痛快,她对婚姻的期待是两个人共同追求幸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两个个体不能依然各自追求自己的梦想和幸福,当她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对奥巴马的要求基础上时,她就失去了对自己幸福的掌控。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和孩子不再等待奥巴马,而是定时睡觉吃饭,奥巴马是否能及时赶回来,是他的责任。我想米歇尔面临过的这个问题很多女人或男人都遇见过,我们的另一半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是永远没有重要到可以左右我们的快乐,再亲密的夫妻也需要保留一定的精神空隙和距离,让彼此保有足够的精神空间。这本自传中让我有点不太确定如何评价的是米歇尔对于芝加哥南部的作为,她批评白人搬离导致黑人贫民区的形成,但黑人自身的问题,她没有提及,不知是出于政治正确,还是出于族群认同或自我保护。当她和奥巴马有足够积蓄买房时,他们选在芝加哥南部少有的高收入人群居住区、芝加哥大学旁边的Hyde Park买房,虽然她的自传不断提及和强调她的出生地Euclid Ave ,但她的居所已经越来越远离黑人贫民区,在奥巴马2016年离任后,他们在首都华盛顿买下八佰壹拾万美元的大型豪宅,2019年又在麻省买下一千多万美元的度假豪宅,这似乎和她批评过的白人行为相近,也不像她在书中反复表扬过的奥巴马视物质如浮云的品质。但她确实为芝加哥南部和黑人群体努力过,她去高中鼓励坚守的学生,她参加社区的活动,倡导年轻人参与公共事务,奥巴马基金也设立在芝加哥,并有意在芝加哥南部建立奥巴马总统中心,虽然这一建筑计划因为一些诉讼和基金会不愿意答应当地社区对于低收入补贴住宅和优先雇佣社区居民的要求而一再推延,但她和奥巴马确实在回馈芝加哥南部。如果我们不用太过严格的要求米歇尔,或者我们不要太过较真她在书中的言过其实,我们应该为她鼓掌。从米歇尔对芝加哥南部的态度,我想到很多从中国来美的华人对中国的态度。出生贫困或者落后,然后接受更好的教育和进入更好的生活环境是米歇尔和来美华人的共同点,然而米歇尔对芝加哥南部没有批评,只有对那里的人的赞美和同情,并且尽力改变南部的状况,而很多来美华人却会不留情的批评中国的不足(当然,他们或者我们虽然在华人圈里批评,但是面对外人,和米歇尔一样,也只会表扬自己的出身地),大家的出发点很好,爱之深责之切,而且在国内有灾难发生时,正如在这次冠状病毒疫情发生时,无数海外华人奔走捐赠物资。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家的力量和地位不如米歇尔,但是行动和心态却是一样。这本书打动我的地方还有她和奥巴马对投票即是力量(Vote is power)的信心和年轻时起对公共事务的真诚热情,这些让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很羡慕。最后,如果要为这本书打星,满分五星的话,我会打四星,这不是会长久流传的作品,但有它的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