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世界不是牙医就能搞定的

创作谈

须一瓜,本名徐萍,女。1984年开始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中短篇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酥》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选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及《人民文学》等刊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短篇小说《灶上还有绿豆羊肉汤》《红痣》《灰鲸》获本刊第十三、十四、十七届百花奖。现居厦门。

牙医跟我聊,说牙齿好的人,相对爱笑;牙齿不好的人,看起来往往沉闷不开心。他又说,奇怪的是,很多老年人却比年轻人更爱笑,虽然人老牙黄了,不是缺牙瘪嘴,就是假牙撑起的虚假生旺,但是,总体观察发现,老人就是比年轻人容易笑。牙医估计:是老人经历的事多了,对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宽容。所以,掌管一个人的笑脸,恐怕不仅仅是牙齿的好坏。

有人很苦恼,说她父亲死了之后,她就不会笑了。她说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拼命旅行,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笑。我一直找不到笑的理由。我也讨厌很多人的假笑。她接受朋友们对她的批评:因为你狭隘、你固执、你苛求,所以你不会笑,朋友们还说,你要快乐点啊!她说,朋友们说的我都懂,就像我对笨蛋说,你要聪明点,对不爱学习的人说,你要多学习——可你知道,这提醒毫无用处。如果快乐是一个由衷升起的登天道,我已经失去了内在的动力发射装置了。

是的,拥有一个由衷的笑,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好环境、好牙、好心境、好情绪、好觉悟,都可能是自我发射的快乐平台之一。

成就一个作品机缘,有时候我自己也疑惑。那些潜伏在作品深处的“经络、穴位”,可能彼此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会在很漫长的时间,向你持续地“生物放电”,你甚至可能一直感觉不到这些“穴位”“经络”之间的关系。但它们就那样,疼痛一样地存在,它们就在那里,时不时地来一下,来几下,或持续地让人不舒服,比怅惘还深,欲罢不能。你不得不停留下来,一点一点追索,一点一点探究。手指灵活、感受敏捷的时候——也就是运气好的时候,你就会把那条有意味的“经络”完整摸出来。那些酸麻胀痛点,就像这个小说里的:小牙医、笑脸、信任、爱与理解力,永不消失的葬礼……都在上面,穴位似地胀痛酸麻,伤痛深的人,那些“穴位”往往痛不可挡。小说最后用的是《身体是记仇的》做标题,但是,实际上,只是有的人是“疤痕体质”,用身体记住了往事,它痛在明处,但是,更多的人,伤痛无痕,每个人都有看不见的伤痛记事本,它隐匿在内心的暗礁里,沉潜在也许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很多人都有一本很厚的伤痛记事本。笑容,只是一个可能破译秘密的、比眼睛更直接、又更难开启的“心灵之窗”。他们关闭了笑容。

小说最后,还是不自信地对“爱与理解力”唱了山歌,它也听到了微弱的空谷足音。我知道这是人心的挣扎,足音很不容易,但是,别无他途,谁不是“ 疤痕体质”呢,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最终都是属于你自己的通天台阶,关键我们能不能笑着踏上去。我们也许会遇见一个好牙医,修缮我们的门面,以利我们在最基础层面,让内外的精神之光无碍交换;我们可能遇见一个成熟豁达的生命,感受到一丝宽容与理解的舒适;我们可能遇见一个个带着春风走过你的天真女人与善良孩子,你不由心中春光和煦,感到万物有光辉;也许我们有神助的运气,在一个荒谬的光影里,有力量嘲笑自己与众不同的剪影,获得了一份独属于自己的由衷开怀,你甚至会认为,自己原来是可以拥有所有的笑脸的,简单纯净,或成色复杂的。

但话必须再说回来,真的很难。世界,不是牙医就能搞定的。

作家须一瓜推介新书《致新年快乐》

《身体是记仇的》节选

作者|须一瓜

急于弄到钱的牙医小柴,行动迅速。父亲车祸前给的那台第一代数码相机,当时可能非常昂贵,现在也像古董了。这事是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符合老妇人的乖张品性。总归是一个弄钱的机会。牙医小柴觉得自己绝不能放弃。

麻烦的是,现在没有诊室了,就没有方便开展的平台了。思来想去,牙医小柴先去了西街。那里有三个女子合租的店面,她们分别在里面各居一角,一个卖女性内衣,一个帮人改衣服,一个专制窗帘、被套。因为先后两个女人的牙都治得非常满意,结果,她们就自动成了牙医小柴的义务广告员。三个女人人缘很好,都是乐观热情,极爱说话的话痨八婆。她们把他的名片贴在店墙上,顾客但凡有说牙疼不适,三个人立刻七嘴八舌、联手举荐小柴。牙医小柴很多顾客竟然都是由她们介绍来的。小柴后来还转了几次他自己也吃不完的、病人赠送的各种地瓜、玉米、橘子、笋干等土特产给她们。

牙医小柴在店里,抓拍了几张她们招呼顾客的笑脸照片。没想到,印出来,她们都不满意。一个说,这笑得比哭还难看,“自然”有什么用?一个说,我笑得太像奸商啦!一个年轻点的说,丑死丑死。三个女人问:你到底要照片做什么呢?牙医小柴又重新解释了一遍,最后,她们还是拒绝在照片后面签字。三个女人,就像传染病一样,一个不肯,个个不肯。小牙医有点生气,觉得她们轻浮敷衍。但她们安慰他说,照片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但是,这代表不了什么,所以,签字就没必要了。

就好像我们可以说话聊天,什么都可以说,但是,你不能录音。她们解释。

对呀,我们又不是大明星。录音签字好像打官司一样。

不签字我就白照了,就等于你们撤销笑容了。

三个女人一起说,那你就撤销吧。

牙医小柴在西街,还拍了几个人,他们的笑容稍纵即逝,只有一个小男孩抓拍成功。他让他妈妈写地址,年轻的母亲同意了,留下了龙飞凤舞的幼稚签名。但是他请求他们母子再合拍一张,母亲摇头了,说,我笑起来丑。小柴说,哪有啊,会笑的人都是美的。你笑起来非常美。

年轻的母亲抱着男孩子就走了。她的拒绝非常干脆。

这个时候,牙医小柴才明白,这个任务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老妇人比一口拒绝还坏,她是成心作恶刁难他。恨意却激发了牙医小柴的斗志,必须拿到钱,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父亲的钱。必须挫败老妇人。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大贵人,一个曾经找他畸正牙齿的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摄影师说,他已经转行拍婚纱。他们约定了见面地点。牙医小柴就早早过去等他。

十字路口,镇邮局外面有个小夜市,晚上比较热闹,卤味红灯,人影憧憧;白天就冷冷清清,地面是清扫不净的油污痕迹。牙医小柴选了个方便看往来行人的交通遮阳伞的位置,恭候摄影师。

等人的时候,他有了大发现。之前,他以为人们不笑都是因为牙丑或者牙痛。等牙齿改善了,人们就爱笑了。正如老师说的,牙医使这个世界上的笑脸多了。但十字街头的长时间观察,他发现,南来北往、男女老少的脸,几乎没有笑的。有的人似乎刚刚受了气,拧着眉眼;不少人含胸驼背,赌气似的阴沉;有人勾着脖子犟着脸,感觉不是丢了钱包,就是没有钱包可捡而生别人、生地面的气;有的人不明就里地很不耐烦,暴躁着;有的人就是满目凶光,怒行着;有的人一副出门寻死的愁闷脸;有的人则像刚被人占了便宜吃了亏,一脸邪火……总之,看起来他们都不怎么快乐。除了两个手挽手的少女是嬉笑而过。牙医小柴后来数了一下,近百张脸中,有冷漠的、有尖刻的、有愁苦的、有怨愤的、有坚硬的、有麻木的、有沉郁阴骘的、有警觉执拗的、有失落的、有明显哀伤的,就是没有一张欢乐笑脸。按照老师的说法,满目望去,世界没有光,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就是一条条令人厌恶的黑线。好容易看到几个昂首挺胸、身形欢乐、咧嘴大笑的,走近,却是游客模样的四盆水傻老外。最让牙医小柴绝望的是一对老小爷儿俩。估计是爷爷来接小学生孙子,一大一小竟然清一色的沉郁,尤其那个小男孩,一张小脸,少年老成,比爷爷的老脸还要严肃。

牙医小柴这才有点想哭了:在街头,想找到几张轻松快乐的笑脸,原来是这么难啊。连孩子、老人眼里都满是愤懑与愁苦。他们在愁闷什么呢?老师曾经说过,牙病患者中,青壮年往往不太爱笑的居多;年纪大的人,反而很多爱笑,可能是他们活明白了很多。可是,这些形色阴郁的、本是活得更明白的老人,为什么每一个脸上都像个忤逆者仇恨者?

牙医小柴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恍悟出,原来柴永煌的天生笑脸,真的十分宝贵。外人是要算计着,才能长时间拥有它的陪伴啊。就此而言,柴永煌的遗传基因看来好像比较弱势啊。

那个玩摄影的畸牙矫正患者,借给牙医小柴一台好相机。他说他已经放弃人像摄影了,现在忙着婚纱摄影,这比较能挣钱。他说,我没有时间帮你拍摄,但是,摄影师说,我有几十张不同人物打哈欠的抓拍作品,你要不劝雇主改用打哈欠的,这个很独特,很逗,比笑容精彩有趣得多,即使丑得不像本人了,但拍摄者一般也不生气,就像看漫画。

唉不行,牙医小柴翻看了几张打哈欠神作,非常丧气。她就是想难住我,不借我钱,才要拍笑脸的。她自己就不会笑。唉,真正的笑,可能比端正畸牙难多了。打哈欠算什么,连狗都会,她才不要。她是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不开心,她是在断我的路!

摄影师想了想,说,也是,扣除听笑话的人,拍到由衷的笑脸真的难。要靠运气。

摄影师在自己的工作室,上天入地先为牙医小柴找出了十几张笑脸照片,并答应说会找被拍摄人签名认可。牙医小柴有了基础,信心恢复了一些。

期间,摄影师在自己的简陋工作室,用数码相机抓拍了几张牙医小柴自己的笑脸,牙医小柴没想到,每一张照片,都经不住细察。他假以老妇人的眼睛,马上就能看出,他那些看起来在笑的照片上,眼神是心事重重的。哪怕他笑得整个脸皮都往上提升了一厘米。猛一看,真的很像灵堂里的柴永煌,尤其是眼下两道如小舟的欢乐卧蚕。可是,他却没有一点父亲笑容里的慰藉与宽广,更没有一丁点由内焕发出来的积极与快乐感。儿子的笑容里,只有挣扎与抵抗、策略与心机。

比十几年前的灵堂所占据的黑灰色时空,是更早的几年前的燃烧的天际线:一架飞机在降落时忽然故障,它急速下坠,在距地面三四十米的距离,突然直坠,尾巴撞到了海堤,后座的两个乘客从断裂的飞机尾巴里飞了出去,魂飞百米之外。飞机又打了三百六十度旋,硬生生用肚皮着陆,就像被人撤掉尾巴的巨大死鱼,贴在枯黄的停机坪草地上,随即,开始冒黄黑色的浓烟。柴永煌的笑脸,在那个黑中带黄、直上九霄的浓烟中,一直定格在乘务员小邱的脑海里。机舱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中,空乘人员在紧急引导乘客逃生。机尾撞击时,小邱腰部已经被撞伤,引导逃生时,一个不听劝阻的、非要拿行李箱逃生的男子的狠狠推搡,把空姐小邱再次掼在椅边动弹不得。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飞机一起爆炸的时候,那个叫柴永煌的乘客——只有这个乘客,停下了逃生的脚步。他把她抱起,跳下了逃生充气滑梯。从死到生,没有语言,那个拯救者只是对她笑了笑。

安全的小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只看到一个男人卧蚕如细舟的笑眼,它穿越了连接天地的黑烟。安全后的空姐,动辄哭号尖叫不止。故事情节就那么走下去了,治疗、理疗、牵引、瑜伽。柴永煌好像一有空就送花安慰。拯救者夸赞空姐的勇敢,小邱则说乘客是英雄、是最好的心理医生。腰上康复了七成,她就嫁了二婚的柴永煌。然后,因为腰伤,因为大宠爱,她辞职了。柴永煌的笑脸,改变了一个鲜嫩女孩的一生。

这些八卦,都是过往信息拼接而来。信息源主要是邱家那个鬼——邱来琦,还有牙医小柴的大嘴巴母亲。小柴是在老妇人赏赐的第二巴掌后,痛定思痛,悟出了他挨打的原因:至少在形式上,他太像他父亲了,尤其是那个卧蚕如小舟的积极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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