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顾丽红/梦中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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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丽红

今年初夏,我和朋友们来到香草园游玩。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的花海绽放着满园诗意。在园中漫步,花香盈袖,花香纳怀。蜜蜂飞舞,它们唱着欢快的歌,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这歌声,这陌生又熟悉的歌声,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吗?
那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花海,那里也有一群群歌唱着的小蜜蜂。那座叫做杨家宕的小村庄,总是在春天里淹没在粉红的花海中。那细细碎碎的小花,带着一种清凉甜润的芬芳,叫做紫云英。而小村里的人,都叫它“红花草”。
红花草是用来沤肥的。这大片大片的花,开到极致时,会被小村的人们拔下,一捆捆拖到“灰潭”里,与河塘里的河泥一起,伴和,发酵,最后沤进庄稼地。外婆自然也是在伴“灰潭”的人群里的。她永远穿着打着补丁的青灰色斜襟上衣,长长的头发盘在头上。
那时候,我跟在外婆的身后,看着她跟人们出工,收工。她的上衣总是晕出一大片汗渍,把补丁润得更加显眼。然而,小村的一切对我来说已习以为常。我小小的心灵里还装不下忧愁、悲苦这种深沉的字眼。我甚至感到,那开满紫云英的村庄,是我童年里最美的家园。
掀开外婆苦难的一生,只是在近日。在一次次与母亲的闲聊中。这种闲聊,是自从退休后才开始的生活。退休,意味着我也进入了老年,我想放慢自己的脚步,去陪伴比我更老的父母。因为,我知道,能陪伴他们的日子,已然不多。
这一次次的闲聊,总让我泪流满面,也总让我增添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因而背负着一种不能言说的沉重。
外婆十二岁就来到杨家宕。十二岁,是一个多么稚嫩的年纪。外婆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眼里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某种猜测,就这样别离了娘家。外婆是外公家的童养媳,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外婆很早就死了母亲,姐妹众多,父亲把家中最后一棵楝树卖了,把女儿送到了杨家。其实杨家除了几块薄田,也没什么财产,只是杨家不曾生过女儿,就让家境一贫如洗的外婆做了童养媳。外婆来到杨家,在婆婆的管束下,做家务,做花边,不曾也不会有丝毫的闲暇。做好了的花边,公公会拿到镇上去缴掉,外婆拿不到一分钱。

如果日子就这样无风无浪的过下去,外婆也会安安心心地呆在杨家,纵然多少劳累,也是不惧的。勤劳,已变成了习惯,只要能不挨饿受冻,也就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只是,外婆的苦难,还只是刚刚开始。
外婆的婆婆,总要悄悄在米缸、盐罐里按上手印。母亲说,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奶奶并不是一个刻薄的女人,但她对外婆,却有着天生的戒备。一次又一次,她怀疑外婆偷了她米缸、盐罐的米和盐,回了娘家。每一次,外婆总要遭到盘问和责骂。可外婆是清白的,她尽管贫穷,但她的内心是良善的,清澈的。她无法承受这一次又一次人格上的侮辱。当外婆的隐忍达到了一定的极限,她萌生了逃离的念头,并且这个念头在又一次的怀疑和呵责中付之于了实际的行动。娘家,她是回不去的,她的哥哥姐姐都各自外出打工谋生了,她回家又如何生存下去?那么,她可以象她的姐姐一样,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做佣人,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
初夏的风吹过灌了水的田野,那沤过红花草肥的水田里散发出浓烈的泥土气息,蛙声此起彼伏。外婆一路向着上海的方向,风餐露宿。饿了渴了,就摘些桑树上的桑果,捧些路边的河水。谁都不知道外婆这一路的辛酸。那一年,外婆十八岁。
十八岁,正是花季年华,美丽、鲜艳。可十八岁的外婆却走进了一家大户人家,做着最辛苦的下人活计。但外婆并没想到,她逃离了婆婆严苛的目光,却无法逃离整个黑暗的社会。在那样一个时代,对于她这样的穷人,她的人生里,永远都是阴雨绵绵。
1937年,日本攻占上海,大户人家带领着外婆等一帮下人逃难到乡下。在逃难途中,主人遗失了一只玉镯。温和良善不善言辞的外婆,却被怀疑是偷窃的对象。
阴毒的主人家请来了邪恶的巫师,用邪术毒咒在家中作法。外婆大病一场,一头长发,都慢慢地掉落了。但那时的外婆,却没有了逃离的去处。除了忍辱负重,以泪洗面,这阴冷森寒的天下,她又能到哪儿去找到一丝属于她的温暖和阳光?!
在杨家宕,外婆的出走让婆婆脸面尽失。外婆公公托了熟识的“保长”,又在外婆父亲处打探出了外婆所在的上海的地址,把外婆硬“请”了回来。
秋天的杨家宕弥漫着露珠般清新的味道,头顶上的蓝天,辽远透亮。田野里,那些沉甸甸的稻子已收割并脱粒存进了粮仓。场院里码起的柴垛在太阳下蒸腾出一种温暖的芳香。暂时的农闲来临了,人们搬出石臼,忙碌地臼米做糕做团子。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外公正式迎娶了外婆。那一天,外公家的院子里喜气洋洋,一蒸蒸的米糕和团子,都用野地里的茄棵点上了红红的胭脂,盖上了红红的喜纸。
那墙上大红的喜字依然鲜艳,鲜艳得如同深秋黄昏那如血的晚霞。外公,却因迷恋上赌博把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输了精光。一贫如洗的外公,带着新婚不久的外婆,来到了虞山挑石谋生。山谷里的石场上,外公吭哧吭哧地挑石,外婆把那些大大的石头慢慢地敲成小块。石头扬起的粉尘,覆盖了悠长又缓慢的岁月。而就在采石场一旁的小茅屋里,我母亲的姐姐和我的母亲相继出生。十多年后,外公外婆有了一些小小的积累,才又回到杨家宕种地。
外婆在杨家宕的家,虽然只是几间草屋,却收拾得一尘不染。苦难的身世,让外婆成为全村最勤劳的女人。外婆家的屋前屋侧,种满了桃、梨、石榴等各种果树,春天时,粉色的桃花,纯白的梨花如一团团云霞,与远处的红花草花海连成一片。而屋后,是苍翠欲滴的竹林,春风吹暖竹园的时候,一只只竹笋顶破地面,在竹园各处探头探脑。常有调皮的小竹笋,越过后门门槛,在屋内的泥地上冒出来。当广播喇叭里唱响“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外婆在堂屋里梳理那头夹杂着丝丝白发的及腰长发,她对着柔和的晨光细细地梳理,然后把梳落下的头发卷成一团,塞在墙缝里。小小的我,怎么能理解外婆对头发的珍惜。
我从没看到外婆休息过一会。包产到户后,除了打理自家的责任田,还要帮助母亲种植我们的责任田。外婆没有逃过大人们包办的婚姻,她对自己女儿的婚事,便不再干涉。母亲不听亲友的劝阻嫁给了城镇户口的父亲,但父亲对农事一窍不通,农忙时节,都是外婆外公帮着母亲一起插秧、割稻、脱粒、种麦。

而在平时农事的间隙,外婆总是一只花边篮,一只小竹椅,在西屋后门口忙碌地穿针引线。外婆家的西屋后门口,有一片傍着田野的小树林,密密的树荫遮住了日光。外婆把树底下清扫得干干净净,因此村里很多女人,都喜欢到外婆的后门口来一起做花边。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也喜欢在树林里玩耍。树林里有桑树,有枣树,树林边围绕着凤仙花,鸡冠花,如树林的花边项圈。桑椹成熟了,我们爬上桑树采桑椹;枣子成熟了,高大挺直的枣树我们爬不上去,就想尽办法去摇动枣树,那些成熟的枣子在我们的合力摇晃下扑扑地落下来,落在稻田里、芋头地里,我们脱了鞋子,赤着双脚,到稻田芋头地里摸索寻找;凤仙努放时,我们又会把粉红的花叶摘下来,在水勺里掏烂,敷在指甲上,让小指甲染得红朴朴的。尽管我们在大自然中有很多玩的花样,但外婆还是怕我寂寞,她教我们唱山歌,一首又一首山歌让我小小的心儿飞翔了起来:“亮亮高,板板桥,桥又高,脚又小,叫我那能跑”;“杭铃杭铃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吃点啥,茭白炒大虾?”或者,外婆会让我们猜谜语,当然,她的谜面,是用山歌唱出来的:“大哥山上坐,二哥河里掘田螺,三哥买鸡不带秤,四哥氽米勿带箩。”;“啥个鸟飞来节节高?啥个鸟飞来象双刀?啥个鸟飞来头戴三寸三分花红孝?啥个鸟飞来着红袍?”我们猜啊猜,把田里跑的、天上飞的、河里游的都一一道来,外婆和做花边的女人们一起摇头,一起笑。虽然我们最终没有猜出谜底,但快乐的时间就在这样的唱和猜中轻轻地流过了。
每到此时,外公便坐在他自己穿的藤椅上,缓缓地点上一管黄烟,静静地看着我们玩耍、唱歌、猜谜,静静地品味着这难得的闲暇。
我并不知道外婆与外公之间有没有爱情。小时候的我还不懂这些,只是,我从没有看到外婆与外公吵过架。无论多么辛苦,温和的外婆从来不曾抱怨过。
外婆除了种田,也为我种芦稷种玉米下菱角。夏夜,繁星满天时,外婆会搬一张吃饭的桌子到河边,让我伸展四肢睡在桌子上。穗子已秀得浓黑的芦稷切成一节一节,用清凉的井水洗净,放在竹篮里。玉米下午就从地里掰回家,在地锅里用柴火烧得十分粘糯,这时候,冷却了,外婆用很大的土碗盛着,与竹篮一起,放在我头边。这是我乘凉时的零食。此刻,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了,河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阵“知了,知了”的欢歌;那些还没秀穗的芦稷在小路边条栽密植,高挑清秀的身影浴着月色,轻摇曼舞;河中的驳船鸣着汽笛穿过前方的桥洞,如长蛇般逶迤而来,又蜿蜒而去;小小的渔船结束了一天的奔波,静静地靠在水栈边,那船灯的光晕,在河面上铺上了一条桔红的光桥……外婆的蒲扇和着夏夜的这些音律,一下一下地将清爽的河风送到我身上,而在耳边萦绕的,还有那些嫦娥和七仙女的故事。我那小小的心灵,在清澈浩渺的夜空中,慢慢生长出一些温暖而忧伤的情愫。

外婆是无所不能的。当桂花的浓香飘满小村的时候,承包河塘的菱角也成熟了。那一只只嫩生生的水红菱藏在青碧的菱盘下。外婆坐上小巧的木菱桶,悠悠在荡在水中央。她左手右手交换着在菱盘间翻飞,满河滴翠映着她青灰色玲珑的身影。我站在河岸上,站在这样一幅画的边缘,看着外婆在河中缓缓地移动,而菱桶后的菱角,也缓缓地堆了起来。这天黄昏,装满水的提桶里便浸满了红红的菱角,那些嫩嫩的,常会飘在水的上面,外婆把这些飘在上面的捞起,留给我生吃,而沉在水底的老菱,便倒进地锅煮熟。柴火在灶洞内辟辟拍拍地爆响,小屋里萦绕着清润的菱香。这是中秋时节最美丽的黄昏。
外婆还会做酱。那些切成一条条的“面脚板”自然发霉到一定程度,外婆就会取出这些长满了绿毛的霉糕,倒在灶锅里烧。不知道外婆在锅里加了些什么,酱汁便熬成了。一大锅酱汁被倒进一个专门用来晒酱用的陶瓷酱缸,每天在太阳下曝晒。外婆把自己种的生瓜、黄瓜、香瓜甚至西瓜的西瓜皮伴入酱中,让酱的咸香慢慢浸入其中。淡黄色的酱汁在烈日的灼烤下逐渐变成了深褐色。这时侯的酱便熟了,那些伴在酱中的各种瓜儿,也变成了爽脆香甜的酱瓜。每天一早,外婆熬好一锅新米粥,一碗一碗盛好,放在桌上凉着,等我起床时,那粥已结了厚厚一层“粥油”,这时,就从酱缸里挑一根酱瓜,放进粥碗里,刮开粥油,吃一口粥,咬一口酱瓜,新米粥的清香夹杂着酱瓜的甜香,那种爽呵,竟无法用词语来形容,唏里哗啦,一碗粥便下了肚。
我一直住在外婆家,不仅仅是因为镇上租来的小屋挤得只能铺一张床。我喜欢四面环水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杨家宕,喜欢干净得找不见一粒泥土的小茅屋,喜欢永远飘着阳光味的外婆自己织的土布床单。我在外婆丝丝的花边抽线声中进入梦乡,在脚炉的焦香味中度过挂满冰凌的冬季。岁月悠长,我慢慢地长大,外婆慢慢地老去。
外婆是突然间离我而去的。那时,我儿子已一岁。这一年来,都是外婆在带着我儿子。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我把儿子从外婆家接了回来,外婆难得空闲一天,却又忙着做起了花边。她就突然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手中洁白的花边撒了一地。
我的母亲和舅妈们总是会在清明来到时梦见外婆,可外婆来到我的梦里与我相见,从来不分节日。外婆说来就来。我始终相信已在天国的外婆与我依然灵犀相通。而每次相见,我总是要和外婆抱头痛哭,然后在满脸泪水中醒来。我痛惜外婆还没有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就积劳成疾,抱病而终;我遗憾我在有能力有条件孝顺外婆时,外婆却永远离开了我。
外婆一生的命运,多么像那些春天时开满了杨家宕的紫云英,它们把纤弱的一生交给了土地,独自承受着一种别样的命运,渺小而隐忍,朴素又坚韧。
河南文学杂志作者文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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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顾丽红,江苏省作协会员,在《散文百家》《家庭》《参花》《当代人》《莫愁》《扬子晚报》等各级报刊发表散文三百多篇,出版散文集《梧桐随风》。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旗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双月刊。以“不厚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刊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所刊登稿件主要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刊发并被原创保护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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