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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叟
01
“王晓度被纪委的人带走了！”
上午八点十分上班签到时间刚过，消息便闪电般传遍组织部各科室。
地处皖北的狼山县，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的早了些。元旦刚过，气温骤然下降，老天爷连着几日阴沉个脸，刺骨的北风无所顾忌地肆虐着，却一直不见雪花飘落下来。此时窗外寒气袭人，室内温暖如春，这条爆炸性新闻对只有20来人的部机关，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
刚走进一楼组织部办公区的陶胜文，敏锐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部办公室几个正在神秘兮兮议论着什么的小干事，看领导经过，也马上止住了声音。陶胜文径直走到组织室门口，朝室主任小宛招了一下手，小宛就跟着他进了副部长办公室。
“谈论什么呢？咋回事？”陶胜文问道。
三十五岁的陶胜文，在几位副部长中排第二位，分管组织党建和电教工作。所以，他一般情况下也只给组织室和电教中心的同志安排事情。
“您不知道？大概十几分钟前，纪委来了两个同志，其中一个我认识，叫孟虎，说找王主任了解些情况，王主任就跟他们去了。”小宛向来精干，一句废话也没有，三言两语把情况说的清清楚楚。
“噢？——”陶胜文听后暗暗吃了一惊。“那你去忙吧！告诉科室同志，工作时间不要随便串科室，更不要瞎猜！”陶胜文提醒小宛。
王晓度是干部室主任，纪委找他，能是什么事呢？陶胜文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对面冯副部长办公室门紧闭着，陶胜文敲了敲，没有回应。
冯副部长叫冯夏山，分管干部和部机关日常工作，过完年已满53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科级干部。当过兵，驻过队，文革结束第一届高考农专生，曾在乡镇县直单位多个岗位上当过一把手，他的个人履历，整一页纸填不完。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有船到码头车到站思想，近些日子工作不怎么积极。这人有个特点，爱摆老资格，每当讲话，言必提当年，“我那时候…”是他的口头禅。不过，和陶胜文相处的还算不错。
本来想向老冯了解一下情况，可他不在办公室。这种事，又不方便电话里说，陶胜文又把刚拿起来的电话听筒放了回去。另一位副部长姓臧，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又请了几个月的病假。这会儿部里突发这么大的事儿，职责所在，陶胜文觉得有必要去给江部长作个汇报。
02
这座县委机关办公楼，共有五层，每层有二十多间屋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造的。虽然破旧了些，但坐拥城中心位置，出行方便，又是双面结构，设计合理，非常实用。三层除了县委办公室各科室，县委书记、副书记和常委们的办公室门挨门一字排开，全部安排朝阳的一面。
江部长办公室在靠近楼梯口东侧第二间。楼层不高，从一楼步梯上去，抬脚就到了。部长办公室门半掩着，陶胜文轻轻推开，只见老板椅空着，屋里烟雾弥漫，昏暗的灯光下，冯夏山蜗在房间一角的沙发里，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捏着卷烟，面容憔悴，精神萎靡。陶胜文正要跟老冯打个招呼，就听到对面纪委书记李兵的门开了，传出和江部长两人的说话声，紧接着江部长和李书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冯夏山条件反射似的从沙发上刷地站起身来，同时还急忙把吸了半截的香烟丢在痰盂里。
“李…李书记，我……”平时讲话流利的冯夏山，此时突然有些口吃。
“哈哈，我说老冯啊，你是老同志了，把情况说清楚就行了。不要有思想包袱嘛！”李兵书记身材魁梧，人高马大，说话声如洪钟，很有气场。
“还有，”李书记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陶胜文，对江部长说：
“配合调查的同志，暂时停止手里的工作。年末岁尾，千头万绪，请江部长统筹考虑。你们谈吧。”说完，挥挥手走出了房门。
“江部长，我可是受过组织教育多年的老同志，啥规矩不知道？这屎盆子咋会扣到我们头上呢？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冯夏山把李书记送到门口，掩上房门，十分委屈地向江部长诉苦。
“夏山同志，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扣屎盆子？现在是初步调查，还没有下结论！你先下去吧，我给胜文交待些事儿。”江部长虽然比较冷静，但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不知道是对冯夏山的话不满，还是因为这件事搞了组织部的难堪。
从江部长的谈话里，陶胜文基本上理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乡镇换届干部调整在即，前天晚上县委“五人小组”开会，初步研究了乡镇党政“一把手”人事调整意向，确定了换届调整原则，统一了县委几位主要领导的意见，计划次日晚间召开常委会议，由组织部正式提交干部调整方案讨论，形成决议通过。不料，昨天一大早，南乡镇女镇长刘雁波就堵在县委侯书记办公室门口，坚决不同意去外乡镇任职。她还说如果不能提拔，愿意留下来继续当镇长。刘雁波今年不到四十岁，性格外柔内刚，作风细腻干练，任镇长虽然才两年多，但和书记配合默契，成绩显著，是一名综合素质较好的女干部，也是乡镇书记合适人选。但考虑到本镇书记年纪不大，暂时不动，五人小组会议提议她出任西樵乡党委书记。这个初步意见原准备昨天晚上提交常委会，经她一搅和，打乱了县委侯书记的思路，常委会议也因此推迟。连日来陶胜文陪着市委组织部党建调研组在乡下转悠，这些情况当然不得而知。最令侯书记大为恼火的是，干部调整消息除了五人小组成员掌握，只有组织部极少数参与者知晓。大家心里都清楚干部议题属于秘密中的秘密，人为泄露属于严重违纪，所以知情人极少，范围可控，可偏偏在这个环节上出了幺蛾子。侯书记马上叫来纪委书记李兵，责令他即刻对外围可能出现的因素进行排查。至于排查的目标为什么锁定了冯夏山和王晓度，江部长没提，陶胜文也没问。江部长很郑重地告诉他，鉴于冯夏山和王晓度属于泄密案件当事人，不适宜继续履职。从今天起，陶胜文负责部里日常工作，兼管干部工作；干部室由借调帮忙工作的选调生李强负责。交待完毕后，部长和陶胜文一起下楼，召集部里全体同志开会，宣布了这一决定。
03
王晓度今天一早就遇遭了一件到很背兴的事儿。
本来，早饭吃的还挺开心，老婆知道他这几天加班熬夜多，特地做了他最喜欢吃的鸡蛋手撕饼，还有香油蒜沫辣椒碎，玉米糁稀饭。当他吃饱喝足骑着他的轻钢单车哼着小曲飞进县委大院的时候，离八点还差一刻。他忽然感觉有东西飘洒在额头上，伸手一摸，黑黑的粘粘的，一股刺鼻的鸡屎气味。抬头朝天空扫了一眼，虽然冷风刮着，有些阴霾，什么也没看到。他不明白这鸟粪从哪里飞来，又不偏不斜落在他脸上。
“真TM骚气！”他生气地骂着，拿纸巾擦了一下，便将车子锁在车棚里，小跑奔到办公室，一头扎进脸盆里，不知是怕洗不干净，还是试图冲掉那飞来的晦气。就在他从脸盆抬起头一手抹着脸上的水珠，一手在桌子上擦拭近视镜的时候，模模糊糊感觉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对他说：
“王主任，请去四楼一趟，有个情况想找您了解一下。”
王晓度带上眼镜一看，另一位有点面生，说话这位不是纪委的小孟吗？前几天还在一块喝小酒呢！
“就在这儿说吧，我这不正忙着嘛！”王晓度打着哈哈说。
“这样不行吧？！权书记还等着呢！”小孟的话虽然笑着说，但显然多了几分命令的成分。
权书记是县纪委主管案件工作的副书记兼监察局长，纪检工作干了30多年，查过无数棘手的案子，属于那种全县有名气全市叫得响的专家型办案高手。因纪委监察局集中在四楼，久而久之，“四楼”也便成了纪委的代名词。全县哪个干部，谁都不愿意听到“四楼有请”这句令人沮丧的话。
“权书记”三个字，让王晓度瞬间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脸色刷地变得苍白。虽然长期在机关工作，清水衙门大头兵，但哪个敢在纪委面前拍胸脯说我嘛事没有呢！
几分钟前还优越感满满的组织部干部室主任王晓度，就这样一转眼功夫像泄了气的皮球，按要求上缴了手机，耷拉个脑袋跟在孟纪检员的身后上四楼喝茶去了。
04
一天过去了，冯夏山王晓度那边还在配合调查，暂时没有什么动静，刘雁波这边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她先是找到纪委李书记、组织部江部长做了情况说明，又在镇书记陪同下，专题向县委侯书记做了深刻检讨，说到动情处，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末了，还保证无条件服从县委安排，愿意到最艰苦最落后的西樵乡工作。
当晚，县委常委会一致通过了县委组织部提交的干部换届调整方案，刘雁波毫无悬念地提任西樵乡党委书记，离开了她恋恋不舍富得流油的南乡镇。
虽然常委会议干部事项研究的很顺利，但列席会议的陶胜文还是从中嗅出了与往常不一样的味道。以前，县人大常委会主任龙黛发言最积极，好话歹话都敢说。这位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乡党委书记出身，一步步坐到人大主任位置，盘根错节，在狼山官场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书记县长有时也让他三分，圈子里有“龙老”雅称。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几年跟他沾亲带故的人都走了鸿运，有好事者扒拉一下龙主任晚辈中有头有脸人物，单说科级干部差不多就有一个“加强班”。坊间传闻，刘雁波也是他夫人乡下表姐的婆家侄女，论辈份该叫他表姨夫。依龙黛的做事风格，他随便找个借口，挑个毛病，刘雁波的调整方案就很难通过。可偏偏今天龙黛仿佛霜打的茄子——软蛋一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配合乡镇换届工作，县委对县直单位的干部也做了相应调整。冯夏山提前退居二线，免去现职，改任主任科员。本来很有希望再提半格的干部室主任王晓度，也被调出组织部，去县科协任了个闲职。副科级干部李强办理正式调入手续，接任干部室主任。
轰动全县的干部调整泄密案件，最终止步于初查阶段，没有正式立案。“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同为常委部门，掌握干部任免大权的组织部，竟惨遭纪委吊打，有史以来第一次。世事难料，一朝蒙羞，部里的同志感触良多，好长时间还觉得很没面子，对此难以释怀。
直到春暖花开，县里“两会”召开，纪委依然没下个结论。随着当事人的退职和调离，在机关产生的负面影响也就慢慢淡化了。没曾想，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最后不了了之，热心的吃瓜群众不干了，他们将道听途说的消息汇集一起，添油加醋，花样翻新，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的版本，至少有三个：
“坐实版”。据说纪委办案同志威风八面，开门见山，直接亮出底牌，把从移动电信公司调出的通话单子往桌子上一拍，冯王二人当时就傻了眼，一五一十交代的干干净净，坦白的完全彻底。
“弹压版”。侯书记是全省实行县委书记交流从外市来狼山任职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耳闻四大班子里有几个刺棱头不好使唤，便借题发挥，敲山震虎，施以弹压，以儆效尤，使之把全县上下思想行动统一到县委决策上来。
“干预版”。本来，县纪委拉开架势，磨刀霍霍，准备庖丁解牛，以案说法，再振纪威。不料李兵书记接了上面的（据说是省里）一个神秘电话，随即又去给侯书记做了专题汇报，然后便阵前收兵，偃旗息鼓。
当然还有什么“冤案说”、“悲情说”等等，传冯夏山十面埋伏困兽犹斗之际，大脑灵光乍现，不知从哪里打探到市委组织部长的寓所，裹了件军大衣缩着脖子迎着刺骨寒风硬是在人家门口蹲了一夜，打动了部长的恻隐之心，念在冯副部长劳苦功高份上，才没被纪律追究。
如此江湖传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旁听者兴趣盎然，讲述者眉飞色舞，越传越神，好比野草籽撒在肥土地，发疯一样旺长。每每听到这些奇谈怪论，陶胜文总是未置可否，呵呵一笑，仿佛完全洞悉了其中玄机，神情颇有些深不可测。
作者简介
杨中华，笔名愚叟，河南省确山县人，曾任高中语文教师，长期在组织人事部门工作。喜欢文史哲，业余时间写些杂感小诗及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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