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槐聚诗存》笺说002
玉泉山同绛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声。风铃呶忽语,午塔鬝无阴。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笺说】
此诗题中的玉泉山,在北京西,因山下有玉泉而得名。“玉泉垂虹”,为燕京八景之一。山上有塔,颐和园远望,亦为一借景。
绛,即钱先生的夫人杨绛,也是无锡人,是我国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文有《干校六记》、《洗澡》等,译著有《唐·吉诃德》等。杨绛是1932年春天东吴大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为外语系研究生,当时钱先生已经在清华园读书,在校期间二人相识恋爱。1933年初秋,趁杨绛暑假回无锡,二人订婚,时钱先生已毕业受聘于上海光华大学。订婚后,杨绛返清华继续读书,而钱先生则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书。
1934年春的假期,钱先生北游北平,去看望杨绛及清华师友。沿途及在京曾作诗二十二首,总题为《北游记事诗》。在京十几天后,先生陪杨绛游玉泉山,故有此诗之作,原题为《和季康玉泉闻铃》,季康,即为杨绛之字。如此判断无误,那么此诗从创作时间上,应置于《还乡杂诗》之前,处于这本《槐聚诗存》诗集之首。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声。
首联写道,想要让人间和天地间的声音静下来,车马声也都沉下来吧。
第一句的“人天籁”,指天地与人世间的声音;语出《庄子·齐物论》,庄子把把声音分为天籁,地籁和人籁;人天籁,是包举三籁而言。这个词语在《还乡杂诗》的第二首已经用过了一次。
第二句的“车马音”,见于《孟子·梁惠王下》:“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可见是指权贵的车马喧呼粼粼之声。北京名胜之玉泉山,当亦不缺词种“车马声”。
情人相聚,只想世界只属于二人,让外界的声音都静止吧! “欲息”,“都沉”,就体现了钱先生心中的迫切要求,虽不合理而合情。
风铃呶忽语,午塔鬝无阴。
颔联上句写,一片寂静中,独有细碎的风铃声。
“风铃”,僧寺塔檐上的铃,风动而响,故称风铃;宋沈端节《谒金门》词:“欸乃一声何处起,风铃相应语。”
“呶忽语”,忽然喧闹似语声;呶,音挠,喧哗;韩愈《嘲酣睡》:“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恳恳。”
此句,用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的前句。苏东坡此二句诗特妙,钱锺书在《管锥编》第一册117页引此二句后说:“冯应榴《合注》卷一八引查慎行曰:'下句即铃语也。’此二者声意参印,铃不仅作响,抑且能'语’。”(其实,此诗的第七句原为“颠风明日渡”,后来修改了。)钱锺书在《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第七百二十八则,又指出:“唐彦谦《游南明山》云:'石梁卧秋溟,风铃作龑语。’又《过三山寺》云:'遥听风铃语,兴亡话六朝。’坡公师其语而增。”这就说明东坡的诗句也是有来历的。
下句写道,正午塔下,没有一点儿阴凉地。
“午塔”,正午时的佛塔;宋吳龍翰《登当涂凌歊台》:“坐守夕阳移午塔,我吟未了让蝉吟。”
“鬝”,读音如“前”字,鬓秃之貌。此言塔无突出之物,时在正午,塔又无大檐,所以没有阴影遮阳。元代鲁贞诗:“天低雲有影,日午塔無隂”,正写此境。
这颔联的三四两句是写景。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
颈联就写到了人。上句说,二人在此处坐了很久,门槛都坐热了。
“槛”,是指佛塔的门槛。由此可见钱杨二人是坐在门槛上。
下句说,不知如何表达的内心情意,情感反而最深。
“忘言”,不知怎么表达,难以言说;陶潜《饮酒》其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意转深”,情意、心意反而更深;宋林尚仁《陈药房闻人禺溪黄平岭春日相过分得琴字》:“彼此知心久,相看意转深。”
此下句之意,语出《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这是从哲理上说的,说语言是表达思维的工具,懂得了意思,就可以丢开语言这个外在的工具。这里把这个“理语”,转变为用来描写二人情到极处的“情语”,真是贴切。此意,前人多有描绘。如陆游在《杂感》一诗中就说“相逢欲话旧,意极转忘言”,刘禹锡的《视刀环歌》中说“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都是此意。对此,钱先生曾申一解为“不言而喻”,并举例说:“亦犹情侣之眼色,瘖哑之手势,不落言诠而传情示意,均是'能交谈之静默’而已。”(见《管锥编》第二册454页)钱杨二人之“忘言意转深”,也是“能交谈之静默”吧。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尾联写,明天就要踏上回去的“长路”,彼此要珍惜此刻表露出的深深的心意。
此诗写来一片幽静恬淡。人天静,车马静;风铃小语,益衬四野沉静。人天静,一对情人亦静。结句一笔荡开,更突出今日之可珍视。
钱先生早年写过不少情诗,总体说来带有温李诗的风调。1933年9月,先生毕业到上海光华大学任教,这中间所写《壬申年秋杂诗》,多为情诗,是写给杨绛的,“多缘情凄惋”(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语),如:“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答报痴情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峥嵘万象付雕搜,呕出心肝方教休。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可见一斑。
但这些诗,《槐聚诗存》均未录入,独此诗存入此集,可见此诗不是“少年客气”,亦不是“排比铺张”,而是言浅意深之作。这大概也是晚年诗识渐变,独存此诗入集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