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取经的路上

细读《西游记》,读出的是路途,是苦旅,是九九八十一难,是指引和救赎,是永不止息的向前——是一种漫长的、艰难的、没有捷径可走的修行。第九十八回写道:快要功成行满的时候,师徒四人走到了“凌云渡”,却难过独木桥,正在这时——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

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

此时的唐僧看来还未脱肉眼凡胎,所以只知埋怨“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读《西游记》时我常常疑惑,唐僧何以总是如此愚钝、冥顽、缺乏必要的一点悟性,在这即将功德圆满之时尚不能领悟。这船儿既然能够驶得来,又如何不能渡过去?

然而所谓旁观者清,若搁在我们自己身上保不住比唐僧还要糊涂——所谓立地成佛,也总要修行修到了那个份上,该受的九九八十一难,差一难也还是个不开悟的糊涂人。唐僧稀里糊涂上了船,身上还扑腾了一身的水,很是滑稽和狼狈,总算——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

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这一段文字实在写得极好。

孙悟空知道“那个原来是你”,八戒沙僧也都知“是你,是你”,唯有唐僧自己不知。我们肉眼凡胎,往往是不知自己的样子,自己的灵心慧性通常不认识自己的肉身。必须经历了取经百般难,走过了西天万里遥,到了凌云渡,乘了无底船,千惊万险千辛万苦之后,我们才能重新看见自己——一个更好的,更高的,近于参悟的自己才认识了过去的自己,并且能和那个自己分离——那时的自己,才算是脱了凡胎,换了仙骨。

所以撑船前来接引的佛祖才说:“那是你!可贺可贺!”看见了自己的尸身后的唐僧,终于“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上岸后,无底船不知去向,孙悟空方告诉唐僧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反谢了三个徒弟。此时的唐僧到底是成了佛,行事方式有了灵气,而孙悟空的一段回答也很有意思——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

两不相谢,彼此扶持,求仁得仁,都成了正果。到了这个境界,早已没有了分别心,所谓美丑,所谓吉凶,所谓善恶,也全都可以齐同了。——此时的师徒四人,想来已经把一路经历的妖魔鬼怪、千险万难都看了个雪亮,那所有的困苦,所有的磨难,不过是修成正果的过程里必经的路途。

年复一年春华秋实的轮回之后,在这个春天我依然还是走在取经的路上。我也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天,在我回头时会重新发现自己和天地万物,会发现这一路上那些悲欢离合、贪痴憎怨、得失计较,苦辣酸甜都不过是随流飘下的一个沉重的肉身,而自己已然脱胎换骨;我也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天,我的理性会对我身上的热情、勇气、坚韧们,对我身上的顽劣、懒惰、平庸们,对取经的路上的九九八十一个每一个苦难说:感谢这修行途中的一路扶持相伴,有你们我才能修成今天的结果。是的,我期待着向前,因为现在的我,还依然走在取经的路上,走过的路途在我的心中已变得雪亮。

窗外落英缤纷,春意正浓,让我对着前方的路途双手合十,俯首感谢,然后,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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