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第一次走进川端康成的家
位于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旧宅
今年3月3日,惊闻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川端康成纪念会前理事长川端香男里先生去世,使我陷于深深的悲恸之中。历历往事,出现在眼前,是我回想起26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川端康成的家里时的情景。
我在中国国内时,硕士论文写的是有关川端康成的,主要研究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特别是与中国古典的关系。
到日本以后,我的研究渐渐转向了川端康成与中国易学的关系,经过反复研究,发现川端康成的易学思想,主要来源于两个途径,一个是其祖父的途径。其祖父川端三八郎精通《易经》,据说算命打卦非常精准,有很多人闻其大名,都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算卦。近年来,有关三八郎的资料不断被发现,他自号“万邦”,也自号“义山”,他写和歌,也作书画,人们在三八郎家的土仓中发现了他所作的文人画。他还和一个叫作“寺西易堂”的汉学家学汉学、易学,也为别人看面相和宅相,人们还在他家的土仓中发现了他为别人看宅相时画下的房屋构造图,还著有《构宅安危论》、《要话杂论集》等著作。
三八郎“万邦”这个号出典于《易经》,《易经·师》中曰:“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1995年9月,承蒙我的指导教官,当时的东京大学教授川本皓嗣先生的介绍,我拜访了位于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旧宅。川端康成于1946年1月从镰仓一阶堂迁居于此。这是一座古老的木结构房屋,后院一带有在小说《山之音》中被作为环境背景的后山。据说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这座住宅周围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塌,而这座看起来很不结实的木结构建筑却完好无损,周围的人们都来这里避难,我想这大概也和宅相学有关。在川端家,川端康成的女婿、养子川端香男里先生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在询问了我的研究之后,送给了我一份《构宅安危论》原稿的复印件。
《构宅安危论》是有关住房的相学之书,也就是有关风水的书,严密一点儿说,是有关阳宅的相学之书。这本未出版的著作,也成了我研究川端康成新的起点。
川端香男里先生1933年(昭和8年)12月24日诞生于东京品川区,是英国文学研究家、翻译家山本政喜的三子。
他毕业于开成初中和东京都立第六高中,后考入东京大学教养系教育专业法国分科,毕业后考入东京大学教养系研究生院人文科学研究科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研究科(他从事俄罗斯文学的比较文学研究)。1960年作为法国政府提供奖学金的留学生到巴黎大学留学,和他一起去巴黎大学的好友栗原雅直,曾是一位医学生,留学毕业后曾经在东京大学医院和东京的虎之门医院任职,曾担任过川端康成的主治医师。
川端香男里先生从1963年起在北海道大学文学系任专职讲师,在职期间于1965年前往位于捷克布拉格的布拉格查理大学和莫斯科大学留学。1966年春天由栗原雅直介绍,与川端康成的养女政子谈对象,据说川端香男里的父亲山本政喜,在东京帝国大学英国科学习时就与川端康成相识。
1967年7月25日,川端香男里先生作为我们中国人常说的“养老女婿”,入川端家的户籍,8月在留学地的莫斯科的日本大使馆与政子举行婚礼,返回日本后,于10月14日在国际文化中心举行结婚盛宴,并改姓川端。
在1971年开始,川端香男里先生在东京大学教养系任讲师,1973年开始,在新设的文学系俄语俄罗斯文学专业任副教授,后晋升为教授。1991年开始任俄罗斯·东欧学会代表理事。1994年在东大退休后,任中部大学国际关系系教授,2000年开始任川村学园女子大学学教授,后任副校长。2009年从川村学园女子大学退休。
川端香男里先生是卓越的俄罗斯文学研究家和翻译家,留下了《乌托邦的幻想》(潮新书)、《玫瑰和十字架 俄罗斯文学的世界》(青土社)、《托尔斯泰——人类智慧的遗产52》(讲谈社)、《俄罗斯文学史》(岩波书店)等大量的研究著作,而且留下了大量翻译俄罗斯等著名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普希金等名家的翻译著作,而且他也是川端康成的研究大家,发表大量有关川端康成的研究文章。
2017年1月17日,我与中国著名川端康成研究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周阅老师,川端康成研究家、作家、企业家水原园博等一起访问了川端香男里先生家。
转眼20多年过去,当时川端香男里先生依旧精神矍铄,他和周阅老师等畅谈川端康成的往事与川端文学。
川端香男里先生与周阅教授畅谈
我也和川端香男里先生谈起我们初见时的往事,我说:那时您还很年轻。川端先生说:那时你更年轻了。
光阴似箭,转眼20多年过去,不由得使我和先生都是感慨万千。
那时我正在撰写《川端康成与中国易学》这部专著。 在川端康成的创作生涯中,有一个“事件”,对他的人生和创作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忧愁,这种忧愁像一种永不结痂的伤痛,痛得透彻,痛得悠久,贯穿在他的许多作品之中。这个事件就是他和少女伊藤初代的初恋的失败。川端夫人曾经说过,这个事件被翻来覆去地使用。以这个小小的恋爱事件为题材的作品,如小说有《篝火》 (1924年)、《非常》 (1925年)、《南方的火》 (1923-1926年)等十数篇小说,川端自己也说这些的作品是“我以自己的体验为题材写的小说”。
2014年,川端康成和这位初恋情人往来的11封书信被公开,其中有一封川端康成未发出的信和10封初代给他的信。这封未投寄的信函全文约700字,没有署名日期,也没有信封,因此写信日期不详,但从内容推断,应该是在1921年10月下旬以后。信中,川端康成写道:“由于接不到你的回信,我每天非常担心,坐卧不安”,“是不是病了呢?一想到你可能是病了,我简直夜不能寐。”“总之你要尽快来到东京,恋你,想你,不快些见面,我什么都干不下去”,而初代在10月下旬的信中曾写道:“你能爱我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幸福”。在接到初代10月23日的信后,他在10月27日给初代写了回信,但是一直没有接到回信,因此他又给初代写了一封信。
这以后,川端香男里先生通过水原先生向笔者提供了这11封书信的影印件,对笔者当时撰写的《川端康成与中国易学》的帮助很大。
2016年5月,此书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可以说,从宏观着眼,易学的“易”与“不易”的思想,贯穿川端文学的始终;从微观着眼,《十六岁的日记》、《山音》、《参加葬礼的名人》、《抒情歌》、《南方的火》等作品,都和易学有着直接和密切的联系。笔者甚至惊叹: 他的某些作品竟然利用《易经》的某一卦相构成思想与艺术的深层框架,形成一个神秘的人间生活、深层心理与天道神启之冥和的微型宇宙。
而川端康成祖父川端三八郎的《构宅安危论》的全文,经过100多年的岁月,经过笔者的译注,不是以日文形式,而是以中文首次面世。
川端康成祖父的著作《构宅安危论》
抚今忆昔,在川端香男里先生逝世之际,我怀着深深的悲恸和感激,谨向川端香男里先生献上我的思念和敬意,感谢他对我粗浅的研究的帮助,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日本这条留学之路,我走得太艰辛,走得太孤独,但是也遇到了许多像川端香男里先生这样的师长,令我终身难忘,每当想起他们时都会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