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魔女
人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青山魔女了。久得有些记不清她的容貌了，虽然可能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面容。这些天人们说青山魔女又回来了。据说有一个停在棺材里的老奶奶又坐起来说了一句话，青山魔女回来了，然后噗通一声倒下去。
那时，只要一提到青山魔女，青山的人们的脸就会由粉变红，由红变白。小孩也会被吓得哇哇大哭。有传言说，青山魔女的头上有正反两张脸，头上长着角，牙齿像老虎一样锋利。她只要看人一眼，人就会变成各种植物。还有人说青山魔女其实就是一个魔鬼。
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月亮的颜色惨白。翟家正办酒宴，人们交杯换盏，欢乐的潮水在庭院中涌流着。这时传来了凄厉的笛声。然后一只断手从天而降。我的手，翟明大声哭喊着。在下青山魔女，特来拜会翟家。屋顶的女子用清脆的声音说道，但声音里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几个人纵身跃上屋顶。但都被踢了下来。人群四散着往外跑。翟家的小公子翟易被管家装扮成普通人模样，顺着人流向外逃去。其他的翟家人众都失踪不见了。有人说都被变成了植物，有人说他们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与我走在傍晚的街上，她对我说，你听说了青山魔女回来了的消息吗。我说听说了，这两天要多注意。她说，听起来这是一个不错的名字。我抚着她的手说，确实不一般。她问，你想不想见她。我说，想一想挺有意思的，你认识她吗。她摇头说，我怎么会认识。我说，我很想见一见青山魔女。
翟家当年是钟鸣鼎食的大家，到了第三代翟明一辈，废弃了学业，变得嚣张跋扈，雇佣了许多打手，强抢别人妻子，霸占别人田地。有一次抢走了出外工作的王四的妻子，王四闻讯后急忙赶回来，在一个昔日好友现在却准备出卖他的人的怂恿下提着刀来砍翟明，却正被民警发觉，送到公安局中，翟明花钱要在狱中结果他。王四妻子苦苦哀恳，翟明口头说没问题，暗中贿赂监狱，叮嘱严刑拷打，并买通一个死刑犯，让他在狱中杀了王四。王四死后，王四妻子自缢身亡。
青山屹立在天之角，像是口中的牙齿，尤其在天色将暗的黄昏，就像将要闭合的口腔。周围零星点缀着红黄绿蓝的花朵，迎风摇曳着。蝴蝶无心地飘飞着。
我们去大青山，站在山脚，她对我说了一个故事。有一天，阳光很好，播撒下光明与阴影。一块石头爆裂开来，从里面生出一个人，她一出生就穿着衣服，肚兜上写着包头龙。包头龙的横空出世让玉帝大为震惊，他害怕又出现像孙悟空那样的厉害角色，但包头龙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后来包头龙被一个路过的砍柴人抱走了。砍柴人说他昨天做了一个梦，有一个神人告诉他今天要来这里砍柴，于是他来到这里，没想到就找到了一个已经起了名字的孩子。他很高兴，因为他和妻子想要一个孩子但生不出来。于是将包头龙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包头龙一两岁就会说包头话，咋介呀，宝宝我又尿裤子了。他们赶快帮包头龙换尿布。他们带着包头龙去青山的沃尔玛超市购物，像是让她抓阄一样让她自由地挑选货架上的食物。她对巧克力、牛奶、火腿等食物没有很大兴趣，让父母抱着她去书架，挑了一本武学秘籍。以后的每个周末，他们都坐很久的车带着她去沃尔玛选一本武学秘籍，并带她去公园观看老人练习太极拳。渐渐地，包头龙的武学天赋显露出来，她能够轻易打败一个大人。包头龙学会了轻功、铁头功、易筋经、八极拳、八卦掌、咏春拳等诸多功夫。她一纵身就可以飞上二层楼的楼顶。有一天晚上樵夫哪里也找不到她，最后用灯照见她像是猫头鹰一样在树枝上头朝下倒挂着。快下来，樵夫说。她说，我在修炼绝世武功。樵夫定睛看到包头龙的脚挂在似有若无的枝丫上，几乎和悬空没有差别。不知道为什么，包头龙长到十二岁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樵夫本来还准备为她举办一个辉煌的圆锁庆典。樵夫在一棵树下哭了两天一夜。过了两年包头龙又回来了，一家人喜出望外，包头龙说，能不能给我换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樵夫说，你以后就叫包头陈独秀吧。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人就是陈独秀。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像陈独秀一样的人。她说，虽然我不知道陈独秀是谁，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的。然后就走了。她走得很快，好像一阵风一样。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江湖上流传着包头陈独秀的传说。
后来呢，我问。她说，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也许她又改名为包头腰间盘了。这时候江湖上就会流传包头腰间盘的传说。她的武艺那么高超，只要她想，总是能够在江湖上掀起风波。
我想起自己从前认识的一个叫做青梅的女子。她喜欢吃梅子，喝热酒。有一次她邀请我和她一起喝酒，她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是见过我的。我说，什么时候。然后我陷入到对于无尽回忆的翻检之中，仿佛一直坠入地心。但我一无所获。她转入下一个话题，她说我看起来像一把斧头。我问，我怎么会像斧头。她靠着椅子，举起酒杯说，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你看起来像斧头。也许你并不像斧头，而像别的什么。我说，也罢，我们喝酒。我们一杯又一杯地喝，有时候我给她倒，有时候她给我倒。手机响了，她出去接了个电话，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她再次倒酒，这时候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几滴酒液洒在桌子上。她说今天大概不适合喝酒，倒酒也倒不好。后来我们没再一起喝过酒。
不断有人说自己看到过青山魔女，他们坐在警察局办公室的一张褐色办公桌后，信誓旦旦地向警察描述她的长相。但每一个细节都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即如眼皮，有人说天生单眼皮，有人说双眼皮，有人说是切割过后的双眼皮。又比如眼睛，有人说是三角形，有人说是五角星，有人说是圆形。他们见到青山魔女的地点也错综不一。有人在酒吧街见到她，有人在铁路轨道上看到她，有人则在半空中见到她。
我问起她关于包头陈独秀的传言。她说，包头陈独秀参加了地下党。地下党被当局认为是反革命，当局要进行围剿。包头陈独秀接受党组织委派的任务，潜入敌人内部，与政府高官逢场作戏，套出了围剿时间与地点，透露给党组织。敌人的行动失败，开始纠查内鬼。包头陈独秀嫁祸给另一个人。借助这种方法，包头陈独秀除掉了许多人。功成身退的时候，当局才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但一切都晚了。
在青山魔女频繁出没的地方，他们布置了天罗地网。抓到许多疑似青山魔女的人，她们互相指认，像是九连环一样回环复杂。于是就有人说，青山魔女并不一定只是一个人，可能是许多人，可能是一个团伙的名称，就像什么101女团。但因为证据不足，几个人都被释放了。
有一天包头陈独秀正在和为数不多的朋友打牌九，有人敲门，打开门，那人说叫包头陈独秀有点事。包头陈独秀说，就在这里说好了。那人又说需要你亲自去说。包头陈独秀于是随着那人一起出去。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包头陈独秀。但江湖上有人说，在他们即将行刑的时候，包头陈独秀忽然化成了一阵空气，让所有行刑队的成员大吃一惊。据说这一件事在一个成员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也有体现。有人将之写进了《再续齐谐志》中。
从《再续齐谐志》中，我发现有一个叫做青山某人的人。青山某人喜欢喝酒，但不喜欢和别人喝，只喜欢一个人喝。为了避免别人打扰，她将自己关在很深的地下室中。喝着酒，听着歌，舞剑，吃花生米，大声哭泣，睡觉。她的剑法精湛，可以在秋天大风起云飞扬时用剑刺穿每一片空中飘飞的黄叶，并在每一片黄叶上写上“天下无敌”或者“青山某人”。醉中，她在半空中飞舞，像飞天一样，剑花密集，发出咻咻咻的声音。许多人来向她挑战，但还未出招，手臂就不见了。她喜欢伴着《黄飞鸿》主题曲舞剑，每一剑使出后剑身的抖动都合乎歌曲的节奏。每当作为背景音乐的主题曲响起的时候，她都会大展身手。但她从不滥杀无辜。
她说，青山魔女现在在大青山之中。如果你想要见她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说，我想去会一会她。她说，好，我带你去见她。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我问哪三件。她说，第一件，不要试图看清她的脸，第二件，不要问她任何关于她的问题，第三件，不要说是我带你去的。我一一答应。
我们去大青山时候，空中飘起了茫茫的雪。雪落在我们的睫毛上、眼睑上、嘴唇上。我们爬上一座山，望见另外的山，山路铺建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松柏犹然显出苍翠的颜色，风呼啸着卷起飞雪，世界一片模糊的白，仿佛一幅幅飞白的字画。不时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将松针震得微微颤抖。旁边的山石上还烙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脚印，有的像是梅花瓣一样，有的如同小树枝杈。走下一座山，站在背风处，风就变小了。她指着前面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峦对我说，前面就是了。我就不陪你去了。我和她拥抱了很久。她说，我在这里等你。我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和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又走了很远，临转弯时候，再回头已经看不见她了。
我不断地将自己的身体抬高，感到有些累，气喘吁吁的，我停下来，风砭着我的身体，像是针灸一般。我走了很久，膝盖有些发酸，脸像是风中的冻柿子。我听到老虎的呼啸声。一只老虎从上面扑过来，我闪到一边。老虎向我展露它锋利的牙齿，涎水像是雨幕一样从牙齿间滴沥下来。它忽然口吐人言，我要吃掉你。我的两腿开始打颤，我向两边看了看，无处可逃。我说，你为什么会说话。它说，我自幼跟随一个道人学习，所以我学会了说人话。你的师傅是青山魔女吗。它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急中生智，说我是你师傅的朋友，你带我去见她。老虎说，原来遇见了尊贵的客人，刚才无礼了，希望您多多包涵。它蹲下身，让我骑上去。我骑着老虎向山上走。老虎走得很稳健，身上毛茸茸的。它斑斓的毛皮像是精心绘制的毯子。
绕过许多山路，我看到一座巍峨的宫殿。门前有两个守门人。他们手里拿着斧头，拦住我们，干嘛的。老虎让我下去，它直起身，变成虎头人身的半人虎，说道，识相点，这是青山魔女的朋友。他们将斧头收起来，请我们走进去。半人虎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它的肌肉如同钢筋一般绷在身上。我们走进一层又一层门，我说，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重门。它说，你的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还有，看似是你走进这里，其实这里也在向你走近。我突然若有所悟。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青山魔女。我说，在下李十一，仰慕您的大名，特来大青山拜会。青山魔女的脸掩映在蓝色纱巾后面，线条柔和而生动。她用轻柔得如同尘埃的话语说，我知道你的来历。她指着天空上盘旋的一只大雕说。你的前世是一只大鹏鸟。我仰头望着大雕。它在空中自由地盘旋，忽然猛地飞下来。我隐约想起了一些事情，但始终不能参透，总是在即将领悟时候突然失去了思路。
青山某人喜欢豢养一些巨型宠物。据说她养过狮子、老虎，还有大象。她喜欢驾着狮子在草原上奔驰。她说她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她的身体在风中如同旗帜一样飘荡。她在崩腾的狮子与老虎、花豹背上来回跳跃。她一边驾着花豹飞驰一边仰头饮酒。风吹起她的衣襟，她在风中反复飘荡。
包头腰间盘感到自己的腰肢像是缺少润滑油的铁器一般咔咔作响。在一天夜里，她被仇家追杀，失脚堕入地狱似的深渊。她一直在下坠。最后落入水中，水花四溅。她的腰便有些不舒服。她挪动脚步去到最近的一家诊所。医生为她接正骨头。她看到他的病房里还有几个安装着金属身体的人。一个脸上还安装着玉石眼睛，发出幽冷的光。她问，我的腰有没有问题了。医生说，只是有一些突出，但没有什么大碍。
包头陈独秀坐在酒吧的角落中，她的脸倒映在酒杯中，随着酒杯中的蓝色酒液来回晃荡。有人坐在她身边，问，你喜欢一个人喝酒吗。她点点头。那人给她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说，这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为这样的夜晚干杯。她慵懒地举起杯，和那人象征性地干了杯，没有看他，又自顾自地喝酒。那人对她说，出卖我的爱。她说，你背了良心债。他又道，多想和你一样。她说，臭不要脸。她怔了怔，定睛看看他，她问，是你啊。他将双手摊开在桌子上说，是我。当初革命时候，他们总是约在茶馆接头。用这两句话作为接头暗号。她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说，革命成功后，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就在四处飘荡，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路过这里，没想到看到了你。她点点头，说时间确实过得很快，以前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时间的主人，后来才看清主角原来一直是时间。他说，是啊，你看我这里的一绺白发。他撩起头发说。
她喜欢沿着铁路轨道一直走。她抬起头，望着前面无尽的铁轨，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像粼粼的河流，流淌着无尽的年光。两边的草木点缀着旁边的山峦，远远地，前面有一座桥，下面构成一道不长的隧道，在里面大声说话一定有回声。她喜欢喊，我喜欢你。隧道就会回答，我喜欢你。蓝色的汽笛声越来越响，挤压着空气中多余的蜂蜜一般的黄色静谧。火车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车上的乘客在半遮半掩的蓝色窗帘后面昏昏欲睡，有的则神情忧郁地看着窗外，仿佛想起什么让人神伤的往事，或者担忧茫不可测的未来。
有时候她让我和她一起走。我们沿着铁路，有时候她踩在铁轨上，张开两臂，一只脚与另一只相接，像是走在平衡木上。走一会，又下来，扶着我的肩膀，落在旁边的枕木上。铁路上有时候会有一些穿着橘红色制服的铁路检修员工，他们蹲着身子低着头在铁轨两侧来回走着，不时低下头用工具敲一敲铁轨，发出叮叮的声音。然后消失在两道铁轨交并的地方。另一个方向有一座岗亭。我们的步调有时出奇地一致，像是被调成同步的发条玩具。我们说的话很少。
青山魔女伸出手臂，大雕就停在她的臂上。她说，有缘再见。她驾着大雕飞走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就往回走。雪花每一片都很大，像是雄鹰的翅膀，在天空中无尽地飘飞。迎着雪，我踉踉跄跄地走着。
她朝我招手。我说，我见到青山魔女了。她说，怎么样。我望着无尽的雪幕，说，雪真大。雪飞进我们的眼睛、衣领，仿佛要用它的茫茫来魅惑我们。已经有些看不清前路了，她说，我们会不会迷路。我说，不会的，只要一直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走。我们牵着手，她的手微微有些凉。我将她的手揣进我的口袋里。我说，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从前的事。从前吗。我说，确切地说，是前世。她问，真的有前世啊。我说，青山魔女是这样说的。我想大概也是。有前世就有轮回吧。她说，她的眼睛显出海的蓝色与孤独，仿佛她所眺望的遥远地方正有一片无垠的海。
一个从睡梦中醒来的贪官失去了自己的头。他的头跳动着问，我的身体在哪里。问了三遍，他枕边的情妇懒懒地说，不好好睡觉，聒噪什么。她睁开眼，看到贪官的头，啊地一声，从床上跳下来，推开门，一直跑到街上。她穿着单薄的睡衣，一边跑一边喊，死人了，每一步都像踩在蹦床上，穿着拖鞋的脚趾张得很开，像是鸭蹼一样。她的嘴唇像是粉刷过的墙壁一样白。她就像夸父一样迈着大步。后来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确乎青山魔女降临在城里了。富豪官吏等都雇佣了更多的保镖，增添了更多的守卫。但还是有许多人身首异处。警方也无能为力。蔡警官面对记者提问时说，这几乎是上天的力量，在人世间是不应该有的，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引起人注意的痕迹。就像一个隐蔽极好的狙击手，杀人于无形之中。记者问，那么有什么行之有效的防护措施吗。蔡警官说，目前还没有找到天衣无缝的方法，但我们绝不会放松警惕。恐慌在大街小巷蔓延。有人主动请求辞职回家，有人每日祈祷神佛保佑。
青梅穿着一身戏装，她的身段窈窕，腰肢像杨柳一般柔软，她的歌声也如同蘸过水一般，带着一种无法言传的风流。她唱道，“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穆桂英挂帅》）”她的声音响遏行云，穿云裂石，绕梁三日。
青山魔女坐在一座亭子里，她的右手握着一只圆球，里面反映出地球上的各种事物，发生、改变而后破灭。我走上台阶，她说，你终于来了。我顿顿脚步，说，青山魔女，别来无恙。她笑了两声。我说，青山魔女，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她、包头龙、青梅、包头陈独秀、包头腰间盘、青山某人都是你罢。她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