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华
读苏东坡的诗文,非常崇拜他;读《苏东坡传》,非常喜欢他。想到那个时候,世上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在坎坷人生中那么有滋有味地活过,而我们还能从他、或因他而留传下来的诗文中了解这一切,这真是历史的幸运、是人间的幸运!他告诉我们,活得自在是自己的事情,与境遇没有太大的关系;还告诉我们,只要你自己乐意,无论怎样的人间都值得!让我通过下面的文字,表达自己对这位千年前的读书人的膜拜!
在往期的《乌台诗案的前因后果》一文中,详细介绍了苏东坡那一段人生的至暗经历。那场牢狱之灾是改革派专门为苏东坡定制的,因为他反对激进的改革,认为改革如果让百姓越改越苦,就算皇帝大力支持,也是不对的。他不顾一切激烈反对,那是他作为臣子要“至君尧舜”的应有态度。耿直不阿让他遭遇四个多月的牢狱之灾,险些丧了性命。
后来,苏东坡又遭遇一贬再贬,从惠州到儋州,那也是要置之于死地的节奏。受此磨难的原因,却是反对全盘否定他曾经抵制的变革。这场打击是他曾经的队友保守派给予他的。他在长期的基层工作中认识到,改革不是一无是处,不好的应该否定,对头的还是应该保留。在改革派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只有他实事求是地反对全盘否定改革。于是,他又得罪了保守派,承担一贬再贬的后果。在改革派如日中天的时候,苏东坡极力反对不顾民情的改革;在保守派东山再起的时候,苏东坡极力反对不尊重事实的全盘否定改革。用现在的话说,他总是看不清形势。其实,他不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是他不屑,不愿意做一个人云亦云、见风使舵的人,不愿意因为个人利害而惘顾真相、违背本心。据说,苏东坡被贬惠州之时,有一天吃饱饭后问身边的人:“你说说我这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答“学问”,有人答“见识”,他的小妾朝云却答:“学士肚子里装的是不合时宜”。苏东坡最满意朝云的答案,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理解,也是对自己的褒奖。只要不做违心的事,不说违心的话,不合时宜又有何妨!
苏东坡出仕第一职是在凤翔府当判官,是府长官陈希亮的部下。陈希亮待人严苛,在工作上常故意挑苏东坡的毛病,打压“苏贤才”。苏东坡正年轻气盛,不像别人那样忍气吞声,常常不平则鸣、据理力争,以至于被陈希亮抓住他不参加集体活动的把柄,奏报朝庭,受到经济上的处罚。于是,他与陈几乎闹到形同水火的地步。陈希亮造凌虚台,嘱苏东坡作文以记之。苏东坡借题发挥,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好好地挖苦了一番。文章中写道:“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他拿凌虚台与历代帝王曾经辉煌、而今颓败的建筑对比,公然道出此台不会久存的结局。还进一步说:“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这分明是在告诫陈希亮不要太嚣张。在当时这可是以下犯上,只有苏东坡才干得出来。因为内心确实反感,也就懒得藏着掖着、顾不得上司不上司。这样的直率伴随他的一生,后来,他用同样犀利的文笔,针对过王安石、针对过司马光。陈希亮将这篇记文一字不改刻于台上,这让苏东坡颇感意外。陈希亮和苏东坡是老乡,论辈分还长苏东坡的父亲一辈。他对别人说:我把苏洵当亲儿子看,自然把苏轼当亲孙子看,之所以平时多有苛责,是怕年轻人恃才自傲啊!陈希亮的结局很惨,因贪污而革职,郁郁而终,死去后无人同情。其子央苏轼为他写传,苏轼不计前嫌、雪中送炭,为这个昔日百般刁难过自己的上司写了很长的传记文章,予可悲的逝者以哀荣。其中有言:“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颜色,已而悔之。”他不仅不念旧恶,还勇于反思与自我批评。苏东坡和陈希亮的儿子陈季常是知己好友,他们的友情正是在陈希亮和苏东坡共事的时期发展起来的。陈季常不像他的父亲,他淡泊名利、特立独行,颇有侠客风范,和苏东坡有共同语言。苏东坡在凤翔任职期间,一边在工作中和陈希亮针尖对麦芒,一边在生活和陈季常游山玩水、题诗作赋。他把工作与生活分得很清,把父亲与儿子分得很清,世上只有特别泠得清的人,才能够与一对父子保持这么奇妙的关系。后来,苏东坡几乎做到“不应有恨”,于乌台诗案死里逃生之后,他说:“此灾何必深追究,窃禄从来岂有因。”想不到的是,当苏东坡被贬黄州时,陈季常恰隐居在麻城的歧亭,在苏东坡人生惨淡的时期,他们再续了高山流水般美好的友谊,且这份情谊温暖了苏东坡一生。
苏东坡有报国之志、爱民之仁,他报国是要至君尧舜,他爱民是要解民困苦,为民谋福。虽然,他理想的蓝图常常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但他始终不忘初心,利用一切机会做有益的事情。他在凤翔任判官时,还是个说话不能算数的官员。当时当地有弃婴的风俗,一些百姓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就把孩子丢弃,尤其是女婴,没有人家愿意养。苏东坡没有职权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利用自己的才气名声,动员社会力量,募集钱财,办收养弃婴的机构,多的时候收养了一百多名弃婴。苏东坡被贬黄州的时候,身为贬官自身难保,他得知当地有溺婴的行为,一些百姓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就把孩子放水里溺死,特别心疼。于是,他不顾自己贬官的身份,向当局提出制定相关政策,减轻生孩子的人家的赋税,保证他们有能力把孩子养活。苏东坡被贬惠州的时候,那里年年有水患、经常有瘟疫。他考察研究,觉得在某处建一座桥,既可以梳通河流、免除水患,又可以方便百姓出入深山。可修桥的钱从哪里来?他没有增加当地百姓的负担,而是利用自己的才气名声向富人们募捐,在惠州建立起一座桥,改善了当地百姓的生存环境。他还研制中药,解民疾苦。苏东坡谪居海南期间,自己食薯芋、居茅棚。开始,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老人。可这个老人却关心着他眼前的当地人,他看到海南都是女人劳作,男人格外休闲,大片的荒地杂草丛生,无有垦种,就和陶渊明六首劝农的诗,劝人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苏东坡每任职一处都会有所作为。他总能体恤小人物的苦楚,为卖不出扇子、还不起债的小商人在扇面上题诗做广告,为卖着布匹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开卖布许可证。一位官员在自己顺风顺水的时候,为民办几件实事并不难,但是,在自己蒙难的时候还能够关注民生,关心大众的疾苦,操心百姓的生活,却并不容易,这是怎样大慈悲、大悲悯的情怀!
苏东坡是一个大文豪,但他的情趣特别接地气、充满温暖的人间烟火味儿。而且,他始终过着有情趣地生活,完全不受经济条件、个人境遇的限制。苏东坡最大的乐趣之一是吃美食。当官时老百姓爱戴他,过年送给他很多猪肉,他发明了很好吃的东坡肉、东坡肘子;谪贬黄州,自己生产的粮油有了积余的时候,他发明了东坡饼,尝试酿造东坡蜜酒;谪贬惠州,在粮食紧缺的时候,他用各种随处可得的简单食材发明了东坡羹。在他只买得起羊脊骨的时候,他先用水煮、再用米酒浸泡,而后用火烤焦,啃着香味浓郁的骨头,吸出中间一丝丝的肉丝,吃得满足无比。他把自己发明的吃法写信告诉弟弟,说这样吃羊脊骨如同吃蟹腿之肉。任何时候,他都爱吃、会吃、能把一般的食品吃出不一般的滋味来。苏东坡对住有自己的要求。他在谪贬黄州时建过一间房屋取名雪堂,谪贬惠州后建过一座居室取名鹤峰新居。这两个住处都很朴素、但水井、竹林配套齐全,实用又幽雅。他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那么喜欢美食的苏东坡,宁愿选择瘦也不愿选择俗。因此,他居住的地方,无论条件如何,都是雅舍。苏东坡到过很多地方,或任职、或谪居、或路过。每到一处,必览胜探幽,决不辜负大好山河、文踪贤迹。他夜游承天寺,两作赤壁赋,探究石钟山,题诗西林壁,登临望海楼,饮于西湖上,在渑池怀旧,于惠崇春江看晚景……神州很多名胜古迹都留下他的足迹,留下他的诗文。江山名胜陶冶了他的性情、开阔了他眼界和心胸,他用诗文装点了江山名胜,赋予江山名胜更加动人的诗情画意。苏东坡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把日子过得兴致勃勃。在黄州,穿着草鞋、披着蓑衣,路上遭遇了大雨,他高歌:“竹杖芒靯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在惠州,浑不觉蛮荒之地的艰苦,他宣言“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做岭南人。”到海南,也忘记惊涛骇浪的旅途危险,而是由衷感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个人有清新脱俗的情趣,世俗的风刀霜剑就不那么容易打败他!
在古代家庭中,父子关系等级森严,严重到“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程度。以至于严父几乎是父亲的通用形象,像《红楼梦》中的贾政,见到宝玉就呵斥,弄得宝玉总是躲着他,见他如见阎王一样。父爱普遍都是用板着的面孔和挥舞的棍棒来书写的。苏东坡和别的父亲不一样,他对孩子从来不疾言厉色,而是春风化雨,用美好的诗文表达父爱。长子苏迈是发妻王弗所生,七岁上就死了娘亲。苏东坡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王闰之逝世后,苏东坡在祭文中夸王闰之“三子如一,爱出于天。”意思是王闰之对继子苏迈和自己生的两个儿子苏迨和苏过一样看待,视同己出,这份公平的爱出自于她的善良天性。这着力一笔的感念,反映王闰之如何对待苏迈是苏东坡最在意的事情。苏迈的娘不在了,他不只是要给自己娶一个太太,更要给儿子找一个好妈妈,给儿子一个完整温暖的家。苏迈被朝廷任命为饶州德兴县尉时,苏东坡送儿子一方砚台,并铭诗于上,写道“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嘱咐儿子要加强修养、谨慎为官、重德轻利、慎用大刑。短短的28个字铭于台也铭于儿子心上,都是满满的正能量!次子苏迨患过小儿麻痹症,苏东坡诗“我有长头儿,角頬峙犀玉”,说的是苏迨像貌的奇特。苏迨虽然身体不好,但在父亲的教导下颇有文才。 苏东坡对残疾的儿子赞赏很多。他说,“诸子惟迨,好学而刚”,“迨好学,知为楚辞,有世外奇志。”为鼓励儿子,苏东坡写了自己的六篇赋给苏迨,还把自己最为珍爱的一方砚台送给苏迨,告之“得之艰,岂轻授。旌苦学,畀长头(长头指苏迨)。”苏迨16岁时随父亲去登州,经淮口时遇大风船不能行,作了一首诗《淮口遇风》,诗写得很有气势。苏东坡在《迨作淮口遇风诗戏用其韵》中,对儿子的作品大加赞赏:“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为了夸儿子宁肯做陪衬、黑自己,这个父亲为爱也是拚了。可惜苏迨的《淮口遇风》没有流传下来。苏东坡同时也告诫苏迨:“养气勿吟哦,声名忌太早”。像很多细润的父亲一样,他要鼓励这个身残志坚的儿子立起来,又担心立起来的儿子像自己一样因才而易受伤,赞与诫都表现出做父亲的良苦用心。苏东坡称赞三子苏过:“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他的儿子都是他的得意作品。苏过在苏东坡身边随侍的时间最长,苏东坡谪贬惠州、琼州,几个儿子中只有苏过陪伴在侧。在惠州三年,苏过边耕边读,侍养年老的父亲。苏东坡有诗道:“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言语间颇多欣慰。在琼州三年,他们父子生活极其艰难,“著书以为乐”。苏东坡文中记载:“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当时海南称“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和。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儿子的成长就是父亲的快乐。苏东坡欣赏并夸起这个生死与共的儿子来,满满的骄傲。苏东坡的幼子苏遁,为小妾朝云所生,活了十个月就夭折了。在这个儿子满月的时候,苏东坡写了那首著名的《洗儿诗》:愚且鲁又如何到公卿?这其中饱含自己人生血与泪的教训,也反映了苏东坡舐犊情深,深到不讲道理。苏东坡在孩子面前不摆父亲的架子,他不像一些传统的父亲那样,不齿于表现对孩子的爱,还常假以文词把自己殷切的父爱彰显出来。因此,孩子们理解父亲的爱,享受父亲的爱,并尽力回报父亲的爱。乌台诗案,苏东坡从徐州被押解进京,22岁的苏迈一路陪伴。到京城后苏迈一边送牢饭,一边设法营救父亲。苏迨不负父亲的苦心栽培,凭满腹学识而自立于世,后来也出仕为官。他做官颇有父亲遗风,一样刚正不阿。苏过对父亲的感情最深,在父子俩一起历经磨难的时候,诗词唱和成为父子间最温情的抚慰。22岁的苏过写了一首《和大人游罗浮山》的诗,这样安慰父亲:他淡化父亲的遭遇给自己生存与发展带来的影响,表示自己要像父亲一样甘于淡泊、不求富贵。当苏东坡被贬到“死亡之地”海南的时候,苏过把妻儿留在惠州,陪伴父亲漂洋过海,生死与共。苏东坡去世后,尊其遗愿葬到河南汝州。苏过就把家移到汝州,方便看守父亲坟墓。苏过逝世后,安葬于河南郏县苏东坡墓地附近,从此与父亲永远相伴。苏东坡爱孩子,而且知道怎么样爱孩子,因此,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父亲。他的儿子不仅个个有才有德,而且在父亲俯仰沉浮的人生中,始终追随父亲,把父亲当你作人生的标杆。苏东坡生命里有三个很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发妻王弗,一个是继室王闰之,一个是小妾王朝云。她们相继陪伴着苏东坡度过数十年时光。苏东坡和王弗夫妻十年,因王弗病逝而缘尽。在苏东坡仕途起步的时候,王弗是他的贤内助。年轻的苏东坡待人实诚,王弗对他在官场什么人能交往、什么人不可交往帮着把关。苏东坡年轻气盛做事较真,只要王弗轻声说:“阿母(东坡母亲程夫人)若见你这样......”苏东坡就没有脾气。苏东坡很信赖妻子,只可惜天不假年,王弗年纪轻轻生病亡故。苏东坡在亡妻的墓穴边给自己留了一个位置,想要将来和她在地共为连理枝。在王弗逝世十年后,苏东坡有一天梦见妻子,写下那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东坡的继室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和苏轼同甘共苦二十五年,养育大了堂姐的孩子苏迈,还生养了苏迨、苏过。他们和很多平淡的夫妻一样安于平淡的日子,王闰之多于柴米油盐和孩子间忙碌,和苏东坡仿佛少有精神上的交流。但是,在分别的时候,苏东坡总是能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重要。熙宁七年,苏东坡因公事前往润州一带赈灾,夫妻离别有半年之久,他写下这样一首词:晓来风细。不会鹊声来报喜。却羡寒梅。先觉春风一夜来。香笺一纸。写尽回文机上意。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这首词,写的是苏东坡读王闰之的来信时的心情和情形。收到来信是那么惊喜,平时不善言谈的妻子,信居然写得如此感人,让人欲卷重开,千万回咀嚼那份幸福。乌台诗案,苏东坡的诗文成了陷害他的人射向他的子弹,担惊受怕的王闰之一急之下,烧了东坡的手稿,造成无法弥补的文化损失。而苏东坡在狱中有诗云:“身后牛衣愧老妻。”我苏东坡死了不要紧,没有留下一点积蓄给老妻,让她在我的身后过清苦的日子实在有愧。他不怪妻子烧了自己的文章,在生死关头唯有对妻子的满怀顾念。苏东坡流放黄州后,王闰之在黄州勤俭持家,辛苦劳作,和丈夫一起撑起风雨飘摇的家。苏东坡平反进京后,王闰之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不幸病逝了。苏东坡想起继妻跟着自己辛苦一生,没享过什么福,心里十分愧疚,在写给继妻的祭文中说:“妇职既修,母仪甚敦。”还说:“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唯有同穴,尚蹈此言。”丧妻之痛,痛何如哉!
王朝云是王闰之为苏东坡纳的小妾,她来到苏家时苏东坡在杭州任通判,她因病逝世时跟着苏东坡在蛮荒的惠州受熬煎。无论苏东坡遭遇了什么,她始终坚守在苏家共同分担。苏东坡感念这个有情有义的侍妾,在惠州时读白居易的诗文有感,写了这样一首诗:
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唐人,尝有子曰幹儿,未期而夭云。
诗中用到两个典故。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杨柳词,人皆称其为杨柳。后来,白居易年老体衰,樊素就离去了。苏东坡说朝云“不似杨枝别乐天”,也不似其他侍妾都离开自己。而晋人刘伶元在年老时娶小妾樊通德,二人情笃意深,经常谈诗论赋,议古说今,时人称为"刘樊双修"。苏东坡说朝云“恰如通德伴伶玄。”诗中记述了朝云在惠州放弃昔日舞衫歌扇的娱乐生活,开始经卷药炉的恬淡日常,表达对朝云坚贞的感动,和自己要与朝云双修、生死相随的愿望。
可叹朝云命薄,先是儿子夭折了,后自己在惠州也染病身亡。在没有朝云的日子里,苏东坡的内心不胜哀伤。他写《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悼朝云》等许多诗文,给哀伤找一个出口,让扯不断的的哀思流向毫端,凝于纸上。
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朝云是妾,苏东坡没有表示要与她同穴。但他处理朝云的后事特别隆重。他在朝云的墓上建了一座亭,因她死前所念四句偈中有佛家"六如",因此他取亭名为"六如亭"。他还亲手给六如亭写下楹联:在王闰之逝世后,朝云在家实际上担当着妻子的角色。朝云死后,苏东坡孤独终老,没有再娶。古人的爱情诗,多是写给红颜知己、吟的是露水情浓。像苏东坡这样为自己的妻子写下诸多如此情深意浓、感天动地的诗文,并被广为传颂的人,还真少有。虽然她们都没有和他白头偕老,但她们在他的心中永葆青春,在他的诗文里永垂不朽。
朋友王槐珂在读了本公众号文章《人有悲欢离合》后,留言道:“当年读《苏东坡传》,就很羡慕他们的兄弟之情,还有小朝云的生死相随。苏轼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我说:“同感!他毕生也有过施展抱负的机会,尽展过自己的才华;他在每一场世俗的不幸中获得更加特别的生命体验;他从来不缺爱,父母、兄弟、妻妾、子女,乃至任职地的百姓、八方文朋农友……他自己的感觉也是幸运的,这既因他的豁达,也因他的明白。”槐珂说:“是的,连同他所处的宋朝对他也有一种包容,宋朝的文官从来不会被杀头,只是被流放。所以宋朝的文人会更有风骨,如同苏东坡。”我说:“是的!那些政见不同的人可想杀他的头了,幸而这个朝代倚重文人治国,慎开杀戒。加上他名动天下,不敢妄杀。总之,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经历,造就了那样的东坡。”纵观苏东坡的一生,真是命途多舛与好运连连相交织,在磨难如影随形的时候,幸运也从不离左右。他的磨难缘于他的耿直与认真,他的幸运则缘于他的才华与深情。饱尝了人情冷暖而内心依然温暖,经历了世态炎凉而生活依旧热情。我不丧败,谁奈我何!如果能生在同一代,真想追随苏东坡争取做一名苏门弟子,或者找到他请求和他交个朋友,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是那么的平易近人,结交朋友、帮助他人的时候,从不讲究尊卑等级,也不考量互惠互利,唯志趣相投即可。他在黄州所交往的潘丙、古耕道、郭遘三位朋友,都是如我一样粗知文墨的普通百姓。他在黄州呆了4年多的时间,这期间还常去麻城的歧亭看望朋友陈季常,我是麻城人,歧亭离我生活了20年的原生家庭不远。而且,我成年后还在黄州学习生活过2年。他谪居海南近3年,在海口、儋州住过,主要住在儋州。我如今定居海口,曾经在儋州工作和生活过9年。关键是,我是如此欣赏他不合时宜的反对与支持, 赞同他不拘一格对抗与友善, 敬佩他不忘初心慈悲与悲悯, 羡慕他不受局限闲情与雅趣, 崇拜他不动声色父爱与引导,理解他的不同凡响的深情与绝唱。我是如此向往得其一、二真传。我还懂得苏东坡在看透官场的残酷后,为什么一方面渴望归隐,一方面依然居庙堂之高却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那是小我与大我的切换,小我乐逍遥,大我苦慈悲,此消彼长,进退皆不得安宁。于是,在得志的时候,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而不觉庆幸;在失意的时候,知道自己赢得了什么而不会悲伤。无论得志还是失意,绝不被炼达世故逼良为娼,迷失自我。倘若不是隔着千年的时光,或许真的有机会做一个僮子,给苏东坡伺候笔墨、烹茶煮酒,顺便得到他的指点。
读完《苏东坡传》,很长的时间走不出来,又接着读了《唐宋八大家》(六册)系列中第五册、第六册,其中收辑的是苏轼与苏辙的诗文,越读越爱苏东坡。前后一个来月,断断续续写了四篇读后感,讲东坡的故事、发自己的感慨,这是最后的一篇,终于把想写的写完了。直写得“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