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

我叫了一辆滴滴快车去完成新房装修的最后几个工序,以前都是孩子们叫车,今天是我第一次亲自叫,心里按奈不住地兴奋,订单确定后,立即截图在家庭微信群晒单。

车很快来了,司机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一边看着手机导航一边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是不是走XXX转XXX到XXX。我告诉司机,虽然我天天在这两点间滴滴来回,但他说的线路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沿途的一些标志性建筑。这要在过去,我会为司机的业务不熟练担心或难过,可现在一点儿也不。记得第一次要到新房去协调督促公司修改某个项目时,爱人来电话说,他本想请他在成都的同学陪我去,可那同学没有空。叫我到现场好好说话不要急,你一个女的面对不知道什么样的工人,不要和他们吵。还说:要不要等同学或孩子有空再去。我说时间和公司约定了的,放心吧,我是去解决问题,不会吵架。爱人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的急与暴其实从来只敢冲着他,我懂得世上只有他会包容自己,而他担心我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车上一个高架桥时,司机自问走左还是走右,他有点犹豫地上了左边匝道,一上去自己兴奋地叫了一声:对头。我也左顾右盼到一个熟悉的建筑物,肯定他的确走对了。他问我去那边做什么,我说去看新房装修。他不禁感叹:住在城市一点也不好,消费高,又热又吵。他还说他跑滴滴最难的是吃饭和吃饭时停车,他在一片饮食区找停车位时,无意中看到有人在潲水中捞浮油,想到那捞出的油会用到他吃的菜里他就没有了胃口。干净的饮食吃不起,吃得起的又不干净,所以住在城市真的不好。即使买了房子,又交物业管理费,又交水费燃气费,和租房也没什么两样。小伙子兴许受了潲水油的刺激,对于自已正辛苦奔波的城市大不以为然,他家在皮县城郊,我建议他白天在成都滴滴运营,晚上回皮县家里休息,午饭自己从家里带来,这样既挣了城市的钱,又在生活上与城市保持距离。说着说着,我突然羡慕起这个家在皮县的小伙子来。

送石才的小伙子长得矮敦敦的,头发微卷,目光晶亮。他将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后上得楼来,见只有我一人在,立即急了,说你儿子说有工人的,这货怎么办,我还要给别人送货,你快到地下室下货、验货吧。我说,送货不送到家吗?有电梯的。他说,你儿子说这里有工人我就没带搬运工,带工人是要给工钱的。我于是联系飘台安装工人,他先说马上就到,一听说要去地下停车场搬大理石(不过从车上搬进电梯,再从电梯搬进家),他又说他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到,显然是在逃避。一听说一个小时后,送石才的小伙子急了,一个劲催我卸货,说他要走人。我刚随他去过地下室,那里手机没信号,卸在那里我怎么办?正着急,装栏杆的工人来电话说要来拆了旧栏杆,我抓到救命草一样对他说:你到负一楼停车场吧,我需要你帮助。

我和送石才的小伙子匆匆下楼,拆栏杆的人也来了,有三个小伙子!我请他们帮忙把大理石搬上去,表示给钱。他们看了一眼说,我们不能搬,万一搬破了一块,工钱都不够我们赔的。说罢,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拿到钥匙,上楼拆栏杆去了,留下我和送石才的小伙子在那里面面相觑,无可奈何。短暂的沉默过后,小伙子急于要走。我说:我和你把它们搬上去吧,我有这力气。小伙子头摇得像拔浪鼓一样说,有三块差不多两米,你不行。我说你和我现在都找不到人,我给你三百块,加上我这个工人,包给你搬上去行吗?(之前他要我给他200元送货费我拒绝了,我说送货是石才供应商和他之间的事情。)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立即下定了把石才搬上去的决心。我们抬着两米来长的大理石挪向电梯时,他抬在靠中间一些的位置,嘴里不断表白:我抬多一点儿,我抬多一点儿......石才抬进家后,我掏出三百块钱,忍不住和他开一个玩笑说:本来应该是你我各一百五,因为你抬多一点儿,这二百归你,这一百归我吧。他一听急了,卷发乱抖、眼冒火星,喊道:要不得!要不得!你刚才没说清楚,你说清楚我就不和你搬。我笑了,说:不和我搬你自己搬吗?你一直催我怎么不早自己搬呢?开个玩笑就急成这样,都给你吧。小伙子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想起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电梯上到十三楼时,有一个皮肤黝黑,精明干练的小伙子迎了过来,他叫我阿姨,说是装修公司负责施工的工头,来向我了解还有哪些问题要解决。我说一个一个来吧,你先帮我把这些大理石搬进家里。

小伙子二话没说就和送货的小伙子一起搬起来。待送石才的人走后,我领他看几间房间地砖空鼓,几处墙面灰泥不平等等。小伙子不愧是做管理的人,对我指出的问题作了细致的解释与答复,态度与解决问题的力度都还算可以的。记得六月十五那天,我在电话里还和这个人吵了一架,为的是他们把房间与客厅的地砖铺在同一水平面上居然要加钱,否则房间要比客厅低几公分。

工头和我协商好相关事宜后,开始表白他们如何为客户服务,如何为客户省钱,这让人听着感到特别虚伪。装新房住新房本是件幸福的事情,事到如今,很多事情不想细细计较。我只是淡淡地对这个聪明的工头说:你真是个老江湖!都说装修处处是陷阱,与公司签订合同后就掉进去了。方方面面都在往陷阱里填土,客户只能像那只聪明的驴一样将身上的土抖落,踩在脚下,才能从陷阱中逐步上升,最后自己逃出来。工头笑了,约定改造的日期后离开了。我感到很轻松,其实,如果不能改变现状,计较别人往往也是煎熬自已。

安装飘台的工人是一家三口,夫妻俩年纪不大,儿子刚读完高一,假期帮父母打下手。父亲一进门就把买三包腻子粉的单据给我,我说先干完活再一起结帐吧。见过这样家庭成员的装修组合,想到人倾举家之力来为我做一件事情,立即原谅了他们作为专业人士,故意不来验收和搬运大理石的失职。

我也是姓袁的。那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对我说。我觉得奇怪,问:你也是姓袁,还有谁是姓袁?他说,他来量尺寸时知道我儿子也姓袁。他问我在我的家乡袁姓是不是大村落的姓,我告诉他在小村庄也只有几家。他感到不可思议,又排起袁姓辈份,我知道五代的辈份,与他说的二十代的都对不上号,我说我们的袁姓与他们不同宗,他却肯定地说:袁姓都是同宗的,袁家历史上是武将。还感叹说:本来是忠臣却被弄成了奸臣。我问:你说的是袁崇焕?他长叹一声:袁崇焕死的苦呀!显然,他对袁姓这位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的遭遇耿耿于怀。

他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很是健谈,一不小心在裁切拐角处时多裁去了十几公分,后不得不补一个小四方块。在他裁那个小四方块时,我就知道他测量有误,但没有吭声。他补好缺口到另一间房子安装时,我查了那个补缺,不细看也发觉不了,装了护栏就基本进不了人的视线,便决定不提这事。这样做不仅因为他们家姓袁,他在乎袁崇焕的遭遇,他的读高中的儿子也在参加劳动、很可能正以父母亲的手艺为荣。还因为即使计较这个失误,我既不能改变既成事实,也不会狠心扣他们的工钱,不如糊涂过去。在结算工钱材料钱时,他没有要11块零钱,我接受了这份好意,我知道,在成都,这11块钱够他们一家人一天的菜钱。对一个对自己的宗族那么在意的人来看,内心的安宁也许比一天的菜钱更有意义吧。

那三个拆栏杆的人中,有一个戴着粗粗的金项链,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看上去是他们的头儿,另一个年轻一些。他们做的是窗户与栏杆,比较干净的活,所以个个穿戴整齐、精神饱满的,对搬大理石这样的工作自然不屑一顾。待我们把大理石搬上楼,他们已经拆了旧栏杆,在电梯口打了一个照面后,从另一辆电梯下楼了。

回到房子里,我想起钥匙在拆栏杆的人手中,忙打电话给他,他说钥匙在门上,我告诉他没有,他说一会回来看看就把电话挂了。我和工头说完了改造事宜,钥匙还没送来,我又打电话催,为了催之有效,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说:你飘台没装好走哪里去?我说:装飘台的人还没来,我想出门都不成的。一会儿,三个人中间那个年轻的人把钥匙送来了。我还有工期的事情要和装栏杆的人约定,再打他的电话他不接听,显然是在生我追钥匙的气,仿佛带走我的钥匙是我的错。我只得给他发信息,他的回复又慢又简,说栏杆还没有做,似乎不把我家的事放在眼里,我们可是老早交了二千定金的。我不由地想: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子的,没定下来时商家千好万好,一旦定下了,就只能由他们怠慢了。

在飘台安装好结帐时,装栏杆的人来电话,要我明天八点开门他来测量,我说8点到不了,下午吧。他说他下午去别处没有时间。我说你现在来量吧,我现在等在这里。我不知道要等多久,便到小区保洁员那里借了扫帚和铲,把房子认真地打扫干净。测量的人来后,一边测量一边说他如何如何不愿意为我们家拆旧栏杆,我说我儿子答应了给你三百块钱呢。言外之意叫他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测量完了,见我在打扫卫生,说:你怎么自己打扫,公司会做清洁的。我说:请不起呀,一动手就是三百二百,自己做了省一点算一点吧。你们眼里看到这人家有钱,买房子装房子,谁搭把手就是大开口要钱,却没有人想想,这房子主人家还有几十年的贷款要还。也许我的话触动了他,我站在飘台上关窗户时,他主动帮了忙,出门时还帮我带下一纸箱垃圾。人心都是肉长的。

小伙子和儿子是一年生人,比儿子小大半岁,媳妇也怀有宝宝。他高中读文科,大专学会计,毕业后在餐厅当服务员,一个偶然的机会,最后做电工,专门装灯。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大专白读了?他说有哇,经常会这样想。

装灯不仅是一个技术活,而且从梯子上跳上跳下,装一处验一处,也是一个体力活,他一干几个小时不停歇,不说话的时候嘴里就哼着歌。他说一般一天可以干两场活,挣三百到五百不等。给我们家装灯老板给他二百六。我估算一下,那是他一刻不停地上蹿下跳五个半小时的报酬。我不断提醒他注意安全,登在梯子上,带电作业,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因为是儿子的同龄人,便禁不住多一份关切。问他家在哪里,小两口在成都如何生存?他一一作答,让我不禁暗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问他记不记得父母生日,他说读书时就记得,哥哥的生日,一家人的生日都记得。我问有什么表示没有?他说打个电话,寄些钱。他装浴霸开关时,见他一根根线试触,我问他,读书时可做过这样一道物理题:三根导线在一暗管里,一端三个线头ABC,另一端三个线头DEF,给你一节电池、一个变阻器、足够的导线,你如何判断谁和谁是同一根导线的两端。他听后笑道:阿姨考我原理吧?原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怎么做,我有一级电工证。我说:我懂原理,但不敢像你这样做。我告诉他,看到他们这些九0后在努力奋斗,有奔头,不任性心里很舒坦。他说:我倒是想要任性呀,哪有任性的本钱呢?

所有的灯具都装好了,那活真叫一个漂亮。我本想告诉他,如果他在工作时能不把产生的垃圾随手丟,稍注意丢到装灯的纸盒里,就堪称完美了。可我终于没有说,他比我的儿子还小,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凭什么还要要求他完美呢?

两天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确实有些疲惫。把梯子送到它原来的位置后,开始叫滴滴打车。司机接单后,手机地图上显示来车的动向,开始显示4分钟到,一会儿变成6分、7分、10分钟到,车离我的位置越来越远。我电话联系司机说:你怎么离我越来越远呀?司机说:我走错路了,要绕回去,你赶时间吗?如果赶你就退单,另外叫一辆车吧。司机是位女士,因为对滴滴出行便捷的良好印象,因为第一次遇见一女滴滴司机,我一点也不着急,成都多大呀,一女士敢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开车载客多了不起呀,偶尔晕向可以理解。于是答道:我不赶时间,只要你方便过来我就不取消订单。于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盯着手机屏幕,看那辆车绕呀绕呀,终于离我越来越近,来到了我的身边。

原来司机今天是她滴滴运营的第三天,前两天都是从早上七点干到夜里十点,今天中午只吃了水果有点累。她谢谢我耐心等待没有取消她的单,也没有投诉她,告诉我如果退单多了对她的奖励有影响,她只要没有投诉没有退单,按照她头三天工作量看,她一个星期耍一天,一个月可以净赚六、七千块钱。我问她知不知道谁在管理着她,她说:我也不知道呀!这个人太厉害了,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就能做到。我想告诉她那个厉害的人是马云,但还是没有说,因为实在有些累了。

中途,儿媳妇儿给我打了个电话,司机说我说的普通话好好听。我说其实我的普通话很不好听。我问她:为什么我们在别的地方,比如在海南、在西藏,只要和当地人说普通话,当地人便也跟着说普通话。就成都人偏不,坚持说本地话?她说:说不来的,说不来的,说普通话丑死了。她也有吃饭难和停车难的困扰,眼前的困扰是她不熟悉路,手机导航只有声音,只报限速和闯红灯的提示。我告诉她正在走的路我仿佛从来没有走过,她迷迷登登的继续往前开着。

她把我送到一个叫二十一世纪花园世纪星的位置,我觉的不对,忙和儿媳妇儿通话,儿媳妇儿指示司机如何如何走,绕到一个有“二十一世纪花园标识”的地方我就下车了。下了车才发现,这个二十一世纪花园不是我们住的二十一世纪花园,街道与小区门口很相似,但确实不是我每天买菜出入的地方。忙给儿媳妇儿发了我的定位,突然想起路在嘴边,向别人问西单商场怎么走,在路人甲、乙、丙的耐心指引下,我穿过另一个二十一世纪花园与两条马路,到达目的地。还是给滴滴司机一个好评,人家才开始滴滴运营是多么满怀期待啊,新手需要多鼓励。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辛苦着。就拿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吧,儿媳妇儿六个月的身孕,每天挤乘几十分钟地铁,早出晚归去上班。儿子前天晚上加班到凌晨一点多才回家,昨天晚上又加班到晚上九点才回家。爱人在台风来临前在办公室加班到晚上十点,台风一过又飞到北京招商。我呢,从成都的这边跑到那边,大半天没有地方坐一下,带下垃圾、搬上梯子,为儿子的安居尽一份力。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在尽力做好当下,并为未来做准备。

都是芸芸众生。时至今日,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对人生境遇的报价照单全收的豪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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