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萍:那棵榆树【17同题·非虚构】
那棵榆树/杨旭萍
从我记事起,老家大门东侧就有一棵高大的榆树。那是从小特别勤快、尤好栽树的三哥,在他十来岁时栽下的。多年来,这棵树随着四季更迭不断变换着它的装束,但永不改变它高大的身躯。
绿荫下的欢乐
阳春三月,榆树枝条上窜出了一串串小小的榆钱,这些榆钱圆圆的,直径大约一厘米,犹如一个个小小的硬币。它们嫩绿中泛着点白,总是一簇簇地生长,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的,抢站在枝头。一阵微风过后,一串串榆钱犹如一个个身着绿裙的小姑娘在舞动着纤细的腰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应和着春风的轻抚。
当一簇簇榆钱长到鲜嫩翠绿,饱满如绽时,便是我们儿时最好的美味。我总是缠着哥哥们帮我捋榆钱吃。他们或者爬树,或者搭个梯子捋上几枝就足够我一整天的炫耀与美味了。小伙伴们想吃我的榆钱就会主动找我玩,或者用她们的好吃来换我的一把榆钱。榆树下,我们边吃边玩,那甜甜的清香与欢快的笑声装饰了我的童年,装饰了小院的热闹,何时想起都令我回味不已。
夏季炎热的中午,榆树投下了一地树荫,我们一家人常常端着饭碗在树荫下边吃饭、边乘凉。经常有鸟雀躲在树冠里叽叽喳喳的,就像开大自然音乐会。那时,全家人在一起,吃着母亲变着花样儿做出来的农家饭,听着父母亲讲他们喜欢的晋剧故事或者平生所历、所见、所闻,我从不知什么是忧愁与烦恼。
孤单中的陪伴
时光变迁中,榆树越长越壮,树冠越来越大,但树荫下已没有了曾经嬉戏的喧闹声,连吃饭的身影也越来越少了。我们都在升学、工作、成家后相继离开了老屋,只有二哥二嫂在农忙时节会回去住一段时间,平日里就只有这棵榆树陪伴着父母亲。
母亲生病的九年中,父亲经常推着轮椅里的母亲走在榆树四季的树荫里,父母亲与这棵榆树一起迎来朝阳,送走日暮;期盼儿女的归来,又一次次目送着儿女渐行渐远。
十多年前,二哥重新修整老屋,家里屋外、院墙大门都要改修。二哥和父母亲商量,想把这棵正值壮年的榆树砍去,扩建大门。父亲说:“你把大门略微往里让一让,让它继续长在门口吧!”顿了顿又说:“我们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每天看看榆树,听听鸟叫,一下砍去了,很不适应。”轮椅里的母亲也附和着说:“秉岐(三哥的名字)十来岁栽了好多树,有好几棵杨树因盖南房已经砍去了,现在只剩下这棵榆树了,能留还是留下吧!”二哥看到父母亲如此依恋这棵榆树也便不再坚持,把大门盖得小了点,留下了大树。
2016年5月,母亲因病离开了我们,撇下了父亲一人。我们都不放心让八十多岁的父亲独自在老家生活,多次劝说跟着我们生活,但执拗的父亲只在冬天跟着我们在城里生活,天气稍微暖和点就急着要回老家。无奈,我们只能顺从父亲的意愿。
独居的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吸着烟,向着母亲归去的南山眺望、发呆。我们回去看望父亲,父亲又在树荫下送我们一个个离开,嘱咐我们他很好,不用总往家跑。
散光里的树荫
父亲在他的养老问题上总是表现出非常的倔强,有时候近乎“不通人情”。
每到节假日,我都回家陪陪父亲。每次,我都是先坐大巴回城里大哥或者姐姐家,再买好东西租车回村里。
去年中秋节,我回老家跟父亲过节、过生日(父亲的生日就在中秋节)。姐姐考虑我一路奔波劳累,中秋不好租车,况且城里堵车严重,回村很费劲,就劝说父亲提前到城里一起过节、过生日,聚在一起也热闹。姐夫说天气也渐渐变冷了,干脆收拾上衣服、药物到他家住吧。但是他们无论如何劝说,父亲的决定犹如磐石般坚毅,怎么都不同意。
我劝说也一样!
父亲在我们三番五次地劝说下竟然生气了:“你们谁也不用回来,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我哪儿也不去,等到冷得不行再说。”“……好吧,那我回去!”我买好大包小包的吃的,租车蜗行般前进,好不容易在中午一点半左右到家。车停在大门口,已是88岁高龄的老父亲依然坐在树荫下那块石头上边抽旱烟,边等我。见我两手提着东西,忙起身给我开大门,又着急地去撩门帘。从大门到家门不远的几步路,父亲拄着拐杖,走得颤颤巍巍,刹那间我发现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那一刻,因父亲的倔强而心生的不快倏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使我眼前一片模糊的、溢满双眶的泪水。
那天,我给父亲包了饺子,炒了菜,吃饭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做饭期间,父亲和我说了好多话,显然,我回来陪父亲过节、过生日,父亲很开心。其中说到这次坚决不早去城里的原因,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有我的难处!”我没多问,因为从那刻起,我更懂得了父亲。
父亲有烟瘾,还喜好抽旱烟,我们总觉得呛人。在城里的儿女家,父亲抽烟还得克制着。父亲还是个电视迷,往往在一部部硝烟战火的电视剧中度过他的闲暇时光,而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会缩短自己看电视的时间。父亲不看电视时往往显得无所事事而很不适应。另外的饮食起居也很难同步,这些都让父亲觉得很不自在。
虽然我们都是父亲最亲也亲他的儿女,但父亲在可以自己生活的日子里,决不愿意给我们添一丝一毫的麻烦。父亲觉得自己在家更舒心。
父亲的“难处”也让我想起了前几年和我一起住的那个冬天。一天中午下班回家,一开门看到正在抽烟的父亲下意识地把夹着烟的右手往茶几下面移了移,我装作没看见,但心里酸楚难受。我怜悯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害怕家长训斥;怜悯曾经高大健壮的父亲如今佝偻瘦弱;怜悯母亲离去后父亲的孤单……
树荫的风动与忐忑
只要天气暖和了,父亲就想回家,回他的家——那个抚养我们兄妹五人长大,放飞并成就我们梦想的家;那个有榆树日夜陪伴的家。
当初,父亲呵护着这棵榆树长大;现在,榆树是父亲最忠实的陪伴。两年前春天的一次狂风刮折了一大截树枝。电话那边的父亲哀叹着说:“夜里的风太大了,可粗可大的一圪截榆树枝刮折了!”我赶忙安慰父亲还会长出新枝,不必挂怀。“好多年不刮这么大的风了,半夜里,我还听到'咔嚓’的一声,心想着榆树枝被刮断了……唉!”父亲还在哀叹着、絮叨着这场狂风后榆树的悲惨,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宽慰父亲。
榆树在几十年的风雨里,像我们几个兄妹一样,成了父亲最挂念、最心疼的“宠儿”。尤其是母亲离去后,父亲常常在树荫下发呆,仰望树荫之上、天堂里的母亲……
父亲、母亲曾是一大家人的树荫,呵护我们健康成长、求学工作、成家立业。母亲走了,带走了父亲的爱,也带走了我们一半的树荫。如今,年迈的父亲,再也不能用佝偻的身体支撑起我们的天空,给我们纳凉、幸福的树荫。父亲无奈,父亲黯伤。
在父母亲的树荫呵护下,我们早已长大,撑起了各自的天空。父亲不知道,我们早已成了他余生的树荫,为他遮挡风雨,就像当初他的身影、伟岸一样。父亲坦然、无私、无悔地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幸福、快乐的树荫,可是他却不能安然、坦荡地接受我们为他撑起的树荫。在我们这片树荫里,父亲谨小慎微,生怕他成了我们树荫的累赘,即使一片小小的树叶被风吹落,也会在暮年的父亲内心掀起层层波动。
静思间,我读懂了父亲的忐忑和“倔强”,顿生惭愧……
《论语》有言:“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我们对父母的孝顺,不仅是给予父母衣食所需,最好的孝顺是和颜悦色地陪伴父母,让父母舒心、愉悦。
体味父母,和悦父母,让父母在享受自己种植的每一棵“大树”带来的树荫时,心生安详、坦然。这样,这片树荫,才会有更浓的亲情,更好的回报,更美的时光,才是和谐的光芒之荫。
愿门前的那棵榆树,茁壮成长;愿我们的父母,在人生的晚年,都能享受一片片舒畅、流线自如的树荫。
21-6-13 22:11 0
杨旭萍
山西忻州人 中学教师
心向阳光 用挚爱倾心职业
以文字荡涤灵魂
意往幽兰 心向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