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 | 关键不在于学科地位,而在本末
委员扔出了一块石头,但真正有意义的应该是它砸出的涟漪。
围绕外语主科地位的讨论,因为各方(显的或隐的)利益诉求不同,要么失之琐碎,要么又陷入意识形态漩涡。不如先回到“知识学习”的本体上来说。
即(一)外语学习的性质是什么?为什么学?(二)怎么学?(三)怎么评价?(必须说明的是,尽管英语是目前外语学习的主流,为避免混淆,我们一般称为“外语”。显然,要不要学英语和要不要学外语,有极大不同,参见下文讨论。)
回顾百年外语教育的历史,显然,人们并不仅仅是把外语当做“语言交流工具”,而是为了“救亡图强”。早在1842年,魏源就在《海国图志》中提出“悉夷情”“师夷长技以制夷”。“洋务运动”更发展为“师夷长技以自强”。简单地说,是为了获取最新的外国信息,学习外国先进的知识技术。
因此,从晚清癸卯学制(1904)开始,中学学外语就成为定制。此后,无论教育如何改革,魏源提出的核心思想都没有变化。
毋庸置疑,这是因为,近几百年西方科技发展和工业革命,引发了知识大爆炸及其形式化过程,几乎重塑了知识体系。无论文理工科,人们学到的新知识,及其应用的标准规范,大部分都是用外语书写和传播的。如《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说,“今日时势,不通洋文者,于交涉、游历、游学,无不窒碍。”
但随之而来,也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即,这种国家推行的“强制学习”,虽然从大概率上保证了国家的信息获取能力,加速了科技发展,但也忽略了个体的学习差异。随着义务教育普及,受教育人口猛增,即导致了“英语教学课时约占学生总课时的10%,但英语只对不到10%的大学毕业生有用”的局面。大部分人似乎成了“牺牲品”。这就是最近许进委员提出的“取消中小学英语(外语)主科地位”的核心论据。
不过,这种“社会有用度”(权且如此称呼)是否成立,仍然是有待商榷的。至少,仅从外语学科本身的职业应用情况,是难以确切推断其学科地位的。而且,如何从这种概念往外推,大部分学生学的大部分知识几乎都“还给老师”了。
正如上所说,近代以来,由于西方军事和科技发展的强势,现代各学科体系的“底层代码”早就通过外语重写了一遍,然后转译过来的。这就是说,无论要学习,还是发展本学科,甚至“重写底层代码”,都离不开外语的信息获取能力。这显然就不是简单的“语言交流工具”的职业应用所能概括的了。
按“世界书籍翻译数据库(UNESCO Index Translationum)”统计,截至2012年,人类社会共出版了大约200万种翻译书籍,其中约123万种是由英语翻译为其他语言,20万种由德语翻译,21万种由法语翻译,10万种由俄语翻译。而反过来,其中约15万种是由其他语言翻译为英语。而由汉语翻译为其他语言者,只有约1.3万种,由其他语言翻译为汉语者,只有约6.3万种。
不得不说,这个数据也表明目前英语成为外语学习主流的核心原因。
但仅是如此吗?显然,真正争论的焦点正是“外语”及其“翻译”问题。
百年来,人们“救亡”心切,大量使用外语转译的概念来描述中国社会,实际已产生了严重的内部问题。
首先,这些翻译的概念是否足以描述中国的情况,往往未得到充分论证,很多都是盲目“拿来主义”;其次,很多人渐渐把“外语”等同于“文明”,甚至说“不懂英语,便相当于被隔绝在这些现代文明之外”。甚至连理解传统也是用这套转译代码,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比如人们常常讨论的“东方封建专制,西方自由民主”“中国有没有哲学”“有没有科学”“中国为何没发展出资本主义”等问题,都属此例。一旦把学外语和“文明”等同,也就成了无数意识形态争论的漩涡。
事实上,在晚清教育改革中,“中体西用”派已注意到这个问题,其中指出:“倘中外文法参用杂糅,久之必渐将中国文法字义,尽行改变,恐中国之学术风教,亦将随之俱亡矣。”又说:“粗通洋文者,往往以洋文居奇。其猾黠悖谬者,则专采外国书报之大异乎中国礼法、不合乎中国政体者,截头去尾而翻译之,更或附会以一己之私意,故为增损,以求自圆其说。”
因此,他们主张,小学“勿庸兼习洋文”“以免抛荒中学根柢。必俟中国文义通顺,理解明白,考取入中学堂后,始准兼习洋文”。但是,和现在极端排外论不同,它又指出,中学及大学反而要“勤习”和“深通”外语,以达到“通中外、消乱贼、息邪说、距诐行”的双重目的。
不得不说,抛开时代的限制,这一警醒在现在看来依然是确实的。至少,针对不同人群,比如不需要进入大学的人群,外语学习应该有更加灵活的分层教学和评价机制,而不是采用一刀切。同样,大学作为国家信息获取能力的核心部门之一,外语仍是重点科目。
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说明外语如何学的问题:
(一)应加强本民族语言及其经典的学习;
(二)外语学习应明确本民族语言与外语的不同特点,以免产生误置;
(三)作为通识的跨语言学习。
韩梅梅与李雷之后,无数中国人与英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爱恨纠缠
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复兴的大背景下,第一点的意义是不用反复强调的。而事实上,本民族语言的学习才是外语学习的基础之基础。为何?因为我们面对的问题始终是中国的问题,产生于中国的社会文化土壤中,用中国的语言和惯用思维表达着。不论是引入哪种“外语的”工具来解决,都脱离不了此乡此人此言此思。
而需要重点说明的,则是汉语和外语学习的不同特点。近百年,由于外语及很多西方教育观念的引入,导致语言学习呈现“雷同化”倾向,且互相错置。
比如,汉语识字也要先学拼音,然后通过零碎的课文学习生字,甚至,有过分低幼化的倾向,孩子“都六年级了,开口说话,还是'小虫虫、小兔兔’”的。这正是汉语学习过度模仿外语学习方法的结果。现在人可能难以理解,为何古人很快就过了识字关,“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李白诗)呢?这正是由于汉语和外语(主要是字母文字)的特点决定的。
字母文字说话与写字一体,说的就是写的。但汉语说与写是两套。字母文字很类似函数(function)的思维,只要认识了基本字母和发音的一一对应关系(虽然不一定是完全一对一),一般能说即能写。但难在语法、语义的理解,这必须在大量的生活和阅读情境中去运用,融会贯通。西方在过去百年把这种语言学习方法称为建构主义或实验主义。但我们过去的外语教育显然就太强调语法规则、单词记忆和书面学习,这是受汉语学习的影响。
外语基础字母虽少,但组合起来的词汇量却庞大,特别越是进入科学、法律等抽象领域,学习越困难,因此又分出大量专业外语。
汉语则不同。汉语同音字太多,音形不存在函数关系。比如,妈麻马骂,一个音用声调能区分出至少四个字(而且已经很简化了)。这时,就需要人们反复去把握声调和字的关系。因此,韵文就创造了。
在传统的三百千这些韵文启蒙书中,常见汉字被组合成一组组阴阳对偶关系和格式套用的递归关系,又按“天地人”三个大对偶来组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实际上是在制造“意象”和简单的“意境”,人们熟悉了声调,大致估计了“意境”,就能快速获知对方讲了什么。为了方便运用,人们还制造了大量的成语(这类似数学的方程思维)。
因此,千百年来,人们强调书面学习,也就造成文言系统和白话系统逐渐分离了。这是字母语言系统没有的。这个过程也让人反复体会到了“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个哲学命题。文字符号总是难以完全描述日常语言,语言也总是难以完全描述内心的意思。于是才会有所谓“立象以尽意”的解决办法。
汉字本身带有图像特征,然后阴阳对偶和格式套用进一步加强这种“意象”特征,这影响了中国人那种整体而具象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字母文字分析抽象的思维方式。
毋庸置疑的,语言文字都具有线性和任意性(约定俗成)的特质。但显然,汉语的“意象”组合方式中和了这种特质。而字母文字则加强了这些特质。最典型的,比如我们用符号表达的数学系统、计算机的代码,它们完全脱离了任何具体事物。如果没有定义,我们完全不能理解。而汉语,则很难用来写代码,汉语通常“望文生义”造成很多误解。
正因这种特点,通过韵文学习汉语就特别必要,无论是诗词还是三百千。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也。中国人也特别爱使用成语、典故和套语,这其实在系统内可以加快信息理解和传播。
当然,目前引起争议的就是汉字经典把伦理教化编进了三百千,这引起很多自由人士不满。但抛开这一点,学习古典诗词,至少也是一个比较中庸的选择。比如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看似简单的“意象”组合,实则蕴涵着中国人对宇宙和历史的独特观念。学生学韵文,识的不仅是字,还是情与思。
最后,再说一点“作为通识的跨语言学习”。事实上,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总是与特定的环境相伴而生的。语言,甚至可以说是人们解决各类科学和社会问题的痕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理解不同民族和文化,就不再仅仅是学习一两种语言的问题,而是找到一种“跨语言”的通识学习办法。为什么面对同一事物,不同人群会有不同表达?为什么有些词汇是通用的,而有些是特殊的?不同语言的“转译”中,丢失和增加的信息又是什么?等等。
在历史比较语言学已非常成熟的今天,这一点是不难做到的。也唯有如此,才可能最终实现不同文化的真正理解。
1904年1月13日,清政府公布了重新拟订的一系列学制系统文件,模仿西方教育制度确定了新的学校系统,统称《奏定学堂章程》,又称癸卯学制,这是中国近现代史上颁行的第一个学制,它揭开了中国教育史上现代学制建立和改革的序幕
2021年/第22期∣2021/0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