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品红 || 人生,不过一场与自己的遇见

想起《红楼梦》里柳湘莲,脑海总要浮现一个画面——

贴着地平线,一人一马,衣袂飘飘,长发冉冉,大漠孤烟的背景里,翩翩而来一少年,正要向他投去仰慕,俄顷,已不见。

这样的人,必有来如闪电去似疾风的潇洒飘逸。游走红尘缱绻之中,浪迹萍踪侠影深处;拱手相携谈笑风生,挥手道别书剑流年。才把酒,分离乍,三杯两盏;醉眼微饧间,峨眉拂带,凝腮婉转。纵千般柔情,万种离愁,丘壑之中而惊鸿一瞥,浮光掠影之前又倏忽不见。跟他在一起,没有俗世纷扰,亦无人情纠缠。然而,一切的前提是:那是灵魂相似的遇见。

不幸,此刻柳湘莲,恰遇着薛蟠。

薛蟠之不堪,之前见识了的。这时节,被酒盖了脸,巴巴儿口口呻唤起:小柳儿啊小柳儿,哥哥的可人儿啊小心肝。因近旁贾珍贾琏一干人助着,便更添一份肆无忌惮……

这便是风花雪月么?

这便是柳二郎不得不委身屈就的堂堂人间!

难怪他要生气。

好在还有世家公子的涵养提着,才不至即刻做出事来。而后宝玉被赖大的孙子遣人请了来,二人廊下相见,春风化雨、温存无限,相形之下,所谓情不情之周全与皮肤滥淫之下作,已现字里行间。

然而,倾刻相见,即要别离。柳湘莲要出去走它三年五载的,这倒牵动人的离愁别恨。又觉得挽留才是不解风情,毕竟江湖里行走惯了的,任他自由,才是最好的周全。

柳湘莲坚决,贾宝玉不舍,这将是一场怎样的流连?

贾宝玉与柳湘莲遇到的,分别是另一个自己。柳湘莲是贾宝玉无法滋长于山野烂漫的、生命里自由的部分;贾宝玉是柳湘莲不能被荣华涵养,而必定以冷面冷心示人的、生命安稳的瞬间。

难怪要惺惺相惜;难怪有这样一场别离。

但薛蟠不管。薛蟠是旷野里恣意汪洋的狗尿苔。此时此刻,薛蟠心里想的是:小柳儿啊小柳儿,只要认了这哥哥,你想发财就发财,愿当官则当官。

世间事就是如此,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就有瓜田李下的嫌隙;所谓风月,于有人是清风朗月,于有人却是盘桓苟且。

呆薛蟠一时寂寞开无主,柳湘莲驻马驿外断桥边。就这样,薛蟠不顾天雷滚滚,被荷尔蒙裹挟着浩浩荡荡而来——

然而就这么,眼睁睁地,薛蟠就从小柳儿身边过去了。

真让人恼却不是,恨又无言。

面前一方苇塘,独不见舟横;冷不防回头是岸,岸边站立着的,恰是柳湘莲。

还要什么家!死了都要来的!

这是薛蟠贾瑞一类人的口头禅。情欲恰是横亘心头过不去的山。

说跪就跪,要拜便拜,管它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张口就来。

那时节,薛蟠心里定然以为得手,却不料来的是一顿贴心好拳;后背又早被柳湘莲点了两点。就在这三贴两点之间,惯养娇生的薛蟠已磕头不跌、叫苦连连……

倘若时光允许来一个“蒙太奇”,此去经年后的薛蟠,回首往事,会不会于那慢镜头闪回的时节,想起被自己使人打个半死的冯渊?只不过物换星移,如今跪着的成了自己,那才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天上人间!

那年,薛蟠抢了香菱在手,大摇大摆进了京、投了亲,没事儿人一样;至于进京的计划,是早有了的,说是惧祸逃走,压根没影儿的事。正如今天,自己正跪在泥沼中,塘水腌臜,却也喝了几番,至于只使三分力的柳湘莲,此刻要打马而去了,一切只是计划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他年这月,人事变迁,打人与被打仿佛一瞬间;报应不爽啊,这才是轮回有道、项上有青天!薛蟠竟悟了。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的薛蟠,还要向母亲妹妹哭诉一番呢。

这还了得,自来是只有打人的份,从不见被打的份。眼见鼻青脸肿的薛蟠,慈母薛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真真可怜见!

到底宝钗识大体,三言两语,就拂去薛姨妈疼子心切的心头之霾。

展眼已是十月,薛蟠旧伤未愈,那边厢转来了总管张德辉。薛蟠见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何不……何不趁此机会……出去躲他个一年半载?这顺道么,也学着做一趟买卖。眼见长这么大个子,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花着银子却不识戥子,风月中摸爬滚打,却连风俗远近道路一概不知。于是,一边设法告诉薛姨妈,一边着手打点本钱。

薛姨妈闻言,倒不在乎那几百两银子,却怕薛蟠在外生事。关键时刻,还看宝钗。

宝钗说,妈呀,他若真改了,是他一生福气,他若不改,也不能有别的法子,还不如让他去试试呢,左不过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

宝钗说这话倒不稀奇,否则她就不是识宝钗;然而让人惊异的,却另有其人。那就是薛蟠。他说了——

“……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

这话,是薛蟠的自省之语,却也是对读者的点悟——

原来所谓慈悲,并非因着报应不爽,因果轮回,而是给一个人反省与成长力。

从这句自省之语,看到了薛蟠的成长。

所谓因果与轮回,不过是善恶终有报。而真正的悲悯,是给生命一个机会与另一种走向的可能。于是,我们就有必要再次回看,当初那个骑在马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薛蟠。

那时的薛蟠,与心爱的小柳儿擦肩却视而不见,是被情欲蒙蔽了双眼。薛蟠错过的是柳湘莲,迷失的是他自己。

难怪柳湘莲要用脚尖向薛蟠点了两点。

这里,作者用“点”字,固然因薛蟠是“笨家”而不惯于挨打的缘故,但仔细思想起来,更深一层,其实是点醒,也是点化。

这一点,却为薛蟠点出另一番天地。

我们也恍然大悟,原来人世中,各人有各人避之不去的局。

就如薛蟠的沉溺于情欲,是其浑然而自迷之局,而薛姨妈的溺爱薛蟠,则使爱亦成局限。无论沉溺或爱,局限了,生命便少了向某些方向的伸展。要突破局限,唯有打破。如此,薛蟠这顿挨打,看来实在难于幸免——

难于幸免,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

因为一顿打,薛蟠有了自省;因为一份心疼,薛姨妈有了对以往的观照。当思路打开后,就此觉得,大概薛蟠后来与柳湘莲的义结金兰也就不那么突兀,甚而合情合理。

这是明面儿上的。而暗处——

则更有作者一番深意:正因薛蟠的挨打与出走,给了香菱的生命伸展的机遇;也给了黛玉与香菱这一对儿仿若飘萍的女子彼此关照的可能。

“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其中驿站与渡口,是向彼此命运的疼惜与眷顾。

薛蟠对于香菱的霸占,正是局限,而随着局限被打破,香菱这朵藕花才终有开放的时候。倘若不是后来进入大观园,随黛玉学诗写诗,联系其身世,该多么荒凉。这当然不是作者基于因果的报偿,宿命论观点到底格局有限。作者于此更是一种人文关怀——

是于现实围起的黑幕中撕开一角,给卑微者以哪怕星星点点的希望。

看到希望的,不止香菱。还有另一个——

没错,是尤三姐。

一切的一切,源于五年前那一场戏;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便忘不了你容颜。

忘不掉的,自然是柳湘莲。

当年,因风月而起的纷扰,是香菱与冯渊之间的情孽;此刻,于尤三姐和柳湘莲而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情无关风与月。

情痴是谁?

是尤三姐,亦是柳湘莲。

怎见得?

一个非绝色女子不娶;一个非要素日可心如意,否则纵然富比石崇、貌比潘安、才过子建,也是枉然。

这份决绝,面目相似——

都是对自己的坚守与对现世的不妥协,只不过,不约而同的,都掩映于那一场一场的风月……

于柳湘莲而言,冷面冷心下的,实则热面热心。心倘不热,如何会于宝玉摘了莲蓬祭奠之时,发现秦钟的坟已经被柳湘莲事先修葺过了;而家贫如洗,常身无分文的柳湘莲,却为朋友祭日早早筹划下了几百钱。至于冷面,看对谁。对薛蟠贾珍之流而言,自然冷面以对,而对宝玉秦钟,怕是春风拂面。也难怪生性爽侠的柳湘莲喜欢客串风月戏,那戏,也不过是一场戏罢了。不过是把一腔不为人道的落寞与幽情埋伏于一场一场的风月戏中,任怒骂、由笑谈。这冷,便是冷的高姿态;这冷,也只有宝玉懂得,也难怪薛蟠会错了意。

会错了意的何止薛蟠,还有贾珍贾琏。

因为贾珍贾琏跟前,还有一个同样埋伏于风月中的尤三姐。人谓尤三姐是不可多得的尢物,殊不知,那不过是精心谋划给自己的一出戏。只是那戏到了世人眼里,却成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作为客串的戏子,冷面冷心的柳湘莲擅长的恰是风月戏;作为众人眼里“婊子”般的尤三姐,上演的却是有情有义。

情义何来?

这情——

这人一年不来,便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则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

这义——

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

……

其实,关于情义的戏,于尤三姐揉碎桃花之际,早已预演,只是尘俗之眼不能识罢了。

不能识的不只俗人眼,还有柳湘莲。

柳湘莲不识者,是尤三姐,亦是他自己。

他所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似是对洁净的高标,实则一叶障目。正如当日薛蟠遇柳湘莲打马而过,此刻蒙蔽柳湘莲自己的,恰是其内心执念。他以为,所谓干净者,不过是贾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罢了,却不知那石狮子才是没有灵魂、任人摆弄的傀儡,而真正干净的,是身处污浊却一心向美的人。

有向美之心者,必有识美之能。

恰是尤三姐。

否则,怎会于五年前,就认准台上的柳湘莲,莫非真不过是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否则,怎会唯有她懂得,宝玉切切挡在前面,其实是怕腌臜了她们尤氏姐妹……

这样一个慧眼英雄,对美的见识与回护当然自觉自愿,否则也不会说出自己是金玉一般人物这样的话来。

只不过,她依然看错了柳湘莲;正如后来柳湘莲亦错看了她自己。直到鸳鸯剑项上一横的瞬间,花红满地,他们才于彼此眼中照见对方、觉悟自己。

尤三姐之痴情,与柳湘莲之专情,看似两面,实为一体;尤三姐之耻情与柳湘莲之断情,看似分道扬镳,实则合二为一。只不过今生今世的自己,要以这样一场凄厉决绝,与来生来世的自己相遇。

正如柳湘莲当初的点醒薛蟠,尤三姐之于柳湘莲,不过是另一场点化而已。薛蟠与柳湘莲,困于滥淫与专情,也是各自困于自己。

而尤三姐,何尝不也是困于自己的情痴却不自知而已。

当人珍重名誉时,名誉就是局限;当人耽溺于情欲时, 情欲就是局限。

都说人生如戏,只是有人入戏太深,真就陷入自己编织的局。就如台上的柳湘莲和台下的尤三姐,各自入戏,一眼万年。

柳湘莲不曾想到,自己当初点醒薛蟠,是无意中的有意而为;尤三姐不曾想到,当初的非柳湘莲不嫁,也不过是看似注定的自以为。偶然与必然,真实与虚妄,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实则一体两面。于是斩断红尘过往与三千烦恼丝的,是同一把鸳鸯剑。

鸳鸯剑过处,寒冰侵骨;鸳鸯剑落下,花红满地——

柳湘莲终于看到,面前倒下的,是另一个自己;而尤三姐眼里的,那挂在墙上语笑嫣然的两道光,是否依旧“冷嗖嗖,明亮亮,一如当初的两痕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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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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