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所藏孤本明宣宗《御制外戚事鉴》考略
日本东洋文库出版《跨越时空之旅的五十本图书》,收录五十部
馆藏珍本图书的书影。东洋文库乃日本著名图书馆,藏书甚丰,珍稀本图书亦为数不少,能入选此书者皆优中选优,真可谓稀世珍本。其中有一部明宣宗《御制外戚事鉴》得以收录,此书今可谓天下孤本。此书乃明宣宗为巩固皇权、统驭外戚,而命大臣杨荣编撰而成,故冠以“御制”之名。与其同时编纂成书的还有《御制历代臣鉴》。随后中国众多史书,如焦竑《国史经籍志》、夏燮《明通鉴》、清官修《明史》等均将两书相提并论。然而,时过境迁,《御制历代臣鉴》流传至今,《御制外戚事鉴》在中国则已不存,其余海外图书馆亦未见收藏,唯东洋文库尚存一部,成为天下孤本,且这部书是宣宗年间修成的初刻本,更显珍贵。当今海内外学术界对其知之甚少,未见有专门的探讨。本文试就其编纂动机略加探究,从中或可窥见明代政治与学术的互动情况。同时,对于该书的版本演变,亦加分析;另外,以日本所藏初刻本为例,对其内容进行探讨,为我们了解明清官方纂史,提供一个案例。
一、宣德初年《御制外戚事鉴》纂修背景与动机
明朝开国后,朱元璋鉴于历史教训,严禁后宫干政,也慎用外戚为官。《明史·外戚传》开篇即说:“明太祖立国,家法严。史臣称后妃居宫中,不预一发之政。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汉、唐以来所不及。而高(马皇后)、文(徐皇后)二后贤明,抑远外氏。”成祖夺位后,依然沿袭旧制,采取抑制外戚之策。但因为成祖以“靖难”起家,大量起用“靖难”功臣,故使一些外戚因功得以位列朝班,如宣宗母舅张昶晋升锦衣卫指挥使,其弟张升被擢为府军卫指挥佥事,掌握了部分兵权,故而朝中外戚势力增重,其中,不乏恃宠跋扈,甚至为非作歹者。为维护祖制,整肃朝纲,成祖曾训示外戚曰:“戚畹最当守法,否则罪倍常人。”并敕修《外戚传》三卷,“葺汉以后善恶可为法戒者,御制序”,加强对外戚的控制。
1425年,宣宗朱瞻基继位,其生母张太后助其理政。《明史》载:“宣德初,军国大议多禀听(太后)裁决。”张太后久居深宫,政治经验丰富,在朝中有较高威望。在她的帮助下,宣宗很快熟悉了政务。但太后预政,有悖离祖制之嫌,也助长了外戚擅权的风险。宣宗对张氏一族心存疑虑。所幸张太后一向谨言慎行,且常劝导兄长勿涉朝政。有鉴于此,宣宗也无意激化矛盾,但在即位之初,仍指令杨荣总纂《历代臣鉴》和《外戚事鉴》,既对权臣以加警示,又对外戚予以警诫。
黄佐《翰林记》载:“宣德元年正月乙卯,敕修《历代臣鉴》、《外戚事鉴》,皆命大学士杨荣总之。且谕荣以书馆中编纂及缮写官,有不遵约束者,悉听稽督责罚,敢有违越者,具闻黜之。荣处之适当,人皆悦服。”杨荣(1371-1440),本名子荣,字勉仁,福建建安人。建文二年(1400)进士,后任翰林院编修。永乐年间,曾出任内阁首辅,多次随驾出征蒙古。成祖崩于漠北后,杨荣助仁宗顺利继位,因功晋升为太子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宣宗朝,又为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从安南撤兵等出谋划策,深得皇帝器重。作为三朝元老,长期的宦海沉浮,使杨荣达到了君主不疑、同僚不妒的境界。他曾与人言:“事君有体,进谏有方,以悻直取祸,吾不为也。”杨荣熟知国朝典故,宣宗选定杨荣任主编,既是看重他的史才,更青睐于其善揣圣意,能充分领会其编纂意图。杨荣也确实不负宣宗所望,广泛搜集历代史书,将汉以来的权臣与外戚人物,按类编撰,善恶并书,以为鉴戒。仅耗时三个月,就编成了《历代臣鉴》与《外戚事鉴》两书。
编撰两部书的意图相同,体例也完全相同,将历史上的权臣与外戚,都分为“善可为法”和“恶可为戒”两类。“善可为法”,《历代臣鉴》二十九卷、《外戚事鉴》三卷;“恶可为戒”者,《历代臣鉴》八卷、《外戚事鉴》二卷。书成之后,宣宗特下训谕:“朕惟治天下之道,必自亲亲始。至于文武之臣,亦欲同归于善。然前世[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故于暇日,采辑前代近戚及文武群臣善恶之迹,与其所得之吉凶类为此书。用示法戒,其择善而从,以保福禄于悠久。”宣宗为两书亲撰序言,以明其意。其于《历代臣鉴》序中,要求朝中文武效法古代贤臣,“率皆秉仁循义,心夫天理之公。视民如子,忧国如家,后之为臣”(11)。宣宗对皇亲贵戚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外戚事鉴》序曰:
朕惟帝王之仁,始于亲亲。稽古唐尧,协和万邦,必先九族。盖由内达外,笃近举远,致理之大经也。夫居天下之上,统天下之众,凡覆载之内,皆欲使安其生、足其养,乐利于悠久,矧夫至亲近属者哉。人之行,必在于善,虽人品不齐,而无不可与为善者。盖善具于心,非有待乎外,惟所禀与习不同,而后有漉于不善者焉。古圣人为世道生民之计,设为之教,使必由于善为善,斯合乎天道。故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考诸既往,可鉴已。朕祗嗣祖宗大位,为生民主,夙夜惓切,图与天下共乐太平之福,而必自亲者始。尝以谓:引之于福者,曷如开之于道为有本也;喻之以言者,曷如质之于事为有徵也。间采汉以下历代戚里之臣,其善恙之适并其终所得吉凶,举其大略而类别之,得七十九人,名《外戚事鉴》,皇亲各赐一本。昔孔子删商周以下之诗三百篇,垂教后世。其诗善恶悉具,说者盖谓:其善,可以感友善心:恶,可以惩创逸志,皆有资益乎已也。凡今戚里之家,诚能究阅是编,择善而从,心体力行,由是远而博求古圣人之教,近而奉守我祖宗之法,敬慎弗渝,将德誉益兴,宠禄无斁,国家有惇睦之羙,君臣相与,共享富贵于无穷焉。(12)
由上可知:宣宗视“亲亲”为帝王之术的基础,把“善”当作评判外戚的最高道德标准。此书收录汉代以来外戚七十九人,善恶并书,因为“其善,可以感发善心;恶,可以惩创逸志”,希望“今戚里之家,诚能究阅是编,择善而从,心体力行”,故而“皇亲各赐一本”。目的旨在于“劝善”,而非一味“戒恶”。宣宗希望外戚们以史为鉴,进而能“用示法戒,其择善而从,以保福禄于悠久。”最终实现君臣和睦,共同维护明王朝的江山。
可见,此书乃是宣宗在外戚势力有所抬头的形势下,为了维护祖制、抑制外戚而编的。对于震慑外戚,确也能起到一定作用。
二、《御制外威事鉴》的版本流传
宣德元年(1426)四月,此书初成之时,全书五卷,一函二册,“皇亲各赐一本”,可见,当时得以刊刻。《明史·艺文志》(13)、《千顷堂书目》对此书皆有载录,《千顷堂书目》载曰:“《外戚事鉴》五卷,采汉以下历代戚里之臣,其善恶之迹并其终所得吉凶,举其大略而类别之,得七十九人,宣德元年四月书成,皇亲各赐一本。”(14)其记载与《宣宗实录》相符。今人张秀民《中国印刷史》载,《御制外戚事鉴》、《历代臣鉴》两书初刻本均由司礼监制成。(15)不过,明人周弘祖的《古今书刻》,成书于万历年间,是研究明代图书刊刻情况的重要资料,此书载《历代臣鉴》有初刻本,由内府监制,却对《御制外戚事鉴》只字未提。(16)今人所编《明代版刻综录》,收录明刻本八千多种,包括内府监制的《历代臣鉴》,但未收录《御制外戚事鉴》。(17)或许因发行量小,而所藏之家,最初之时,皆是外戚之室,一般官宦家庭与士人很难看到,因而就流传不广,嘉靖年间,此书已是罕见。当时的藏书家晁瑮(1511-1575)设法搜求,也只找到下半册。(18)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所藏《外戚事鉴》,只有二卷钞本,亦非初刻本。
事实上,《御制外戚事鉴》编成后,内阁有少量收藏,之后几乎无人关注此书。弘治五年(1492),时任礼部尚书的丘浚发现内阁藏有众多珍稀书籍,民间几乎不存,而这些书又损毁严重。于是,他上《访求遗书疏》,其中特别提及了《外戚事鉴》诸书:
今编类在内阁书目者,有《御注洪范》、《御注尚书》、《御注道德经》、《文华宝鉴》、《昭鉴录》、《外戚事鉴》、《存心录》、《精诚录》、《省躬录》、《志戒录》、《永鉴录》、《忠义录》、《为政要录》、《彰善瘅恶录》、《武臣鉴戒》、《醒贪简要录》、《务农技艺简要录》、《女戒》、《务本之训》等书,是皆我圣祖精神之所运,心画之所形,手泽之所沾溉者也。存之足以范百王,垂之足以鉴万代。其间虽或有成于众手,何者不本于圣心……臣请敕内阁大臣督领翰林官属,将秘阁所藏已成编卷者,逐一校对无差,雕印颁行。若其辞语近质不可行远,卷帙浩繁难以尽布,请如洪武六年翰林学士詹同、宋濂等纂集日历以为《宝训》事例,仿唐人《贞观政要》体制,将前项书籍撮其旨要,举其宏纲,分门别类以成一书,命工刻梓,颁布天下,垂宪后世。(19)
孝宗采纳了他的建议,《(御制)外戚事鉴》等书遂得以重新刊刻。不过,此次重刻,是原版照刻,还是有所删节,不得而知。万历年间,太监刘若愚著有《酌中志》,内有一卷《内板经书纪略》,开列了一份宫中保存的内府刻书目录。《御制外戚事鉴》亦在其中,但注录其为一册,共六十八页。刘若愚选取书目的原则是“除古本、抄本、杂书不能开遍外,按现今有板者谱列于后”。(20)可见,这部《御制外戚事鉴》并非宣德初刻本,而是一种新刻本,刘若愚所见或许就是弘治刻本。
崇祯十一年(1639)八月,“时外戚张春等诳财虐民、厚征子钱、夺人田宅子女”,崇祯帝为此敕戒嘉定伯周奎、左都督田弘遇、右都督袁佑务及外戚郭振明等人,并特别提及《外戚事鉴》一书,曰:
尔辈姻联帝室,禄享天糈,唯有厚德养俭,以保身名。乃或蔑弃礼法,凌虐黎庶;人怨天怒,上干国法。即扪心自悔,嗟何及矣!我宣宗章皇帝《外戚事鉴》分别善恶,各有报验,足示劝戒。特赐省览,其共勖之。(21)
崇祯皇帝有鉴于外戚多有为非作歹、不守国法者,遂给在场诸人颁赐此书,以加劝诫。此处所提“特赐省览”,但并未提及是否重刊,或许是用内府所藏旧版之书。但因为此书针对性强,自初刻本以来,大体上皆是朝廷赐给外戚之家,外界较难见到,因而流传不广。外戚对此书也未必重视,或许内心有所反感甚至讨厌,亦未可知,故而,极易散佚。加上明末兵荒马乱,勋戚之家多被杀戮,此书大多被毁。到清乾隆年间,编纂《四库全书》时,《御制外戚事鉴》已难寻觅,而所用的只是天一阁所献的两卷残本。(22)
依现有史料来看,《御制外戚事鉴》所见版本主要有以下几种:第一种为初刻本,《明史·艺文志》、《千顷堂书目》皆载录为五卷本。钱谦益《绛云楼书目》亦载录此版本。(23)可惜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失火,此本已化为灰烬。在《四库全书》开编前,已无法找到此版本,只是用了天一阁所献之二卷钞本,可见,当时已经散佚。
第二种为一卷本,陈弟(1541-1617)《世善堂藏书目录》有载录。其曰:“《外戚事鉴》一卷,宣德御撰。”(24)陈弟是万历年间的旅行家、藏书家,一生游历四方收搜购图书。但他的介绍甚简略,亦未谈及其是何版本。乾隆初期,世善堂藏书逐渐散佚,此本亦不知所终,无从考证。
第三种为二卷钞本,浙江天一阁曾藏有一部(25)。《四库全书》编撰之时,向天一阁征收藏书。也许是意识到了该本的珍贵,直到清廷第五次催缴,天一阁才迟迟进呈此书(26)。《四库全书总目》介绍道:
《外戚事鉴》二卷(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藏本),不著撰人名氏。《千顷堂书目》有明宣宗《御制外戚事鉴》五卷。于汉以下历代戚里之臣,举其善恶之迹,并其终所得吉凶,类而列之,得七十九人。宣德元年四月书成,皇亲各赐一本。此本所载,大略相符,然所列止五十六人,而书亦只二卷。殆后人有窜改合并,非其原书矣。(27)
由此可知,此钞本所载人物有所减少。鉴于《御制外戚事鉴》的内容多抄自前代史书,且天一阁藏本经后人删改,已非原本,四库馆臣对此本评价不高,认为只是“窜改合并”之作。《四库全书凡例》对这类著作的处理方式作了规定:“至于寻常著述,未越群流,虽咎誉之咸无,究流传之已久,准诸家著录之例,亦并存其目,以备考核。”(28)《御制外戚事鉴》遂入存目类。《四库全书》编纂完成后,清廷未归还天一阁藏书,此钞本随后不知所踪。不过,近代学者傅增湘(1872-1950)在《藏园群书经眼录》载录过两卷本,曰:
《外戚事鉴》上下卷,旧写本(29),九行二十字。上卷善可为法者,自汉迄宋凡三十人,下卷恶可为戒者,自汉迄元凡二十六人。首钤“汪鱼亭藏阅书”朱文印,则乾嘉时写本也。又孙星华、吴重熹二家藏印。(吴仲怿藏书,甲戌十月见。)(30)
根据傅增湘的记载,此本分两卷,共收录五十六人的传记,与天一阁藏本相同,但是否即天一阁所献之本,则不敢断定,但两者源自同一底本,则是毫无疑问的。根据卷首“汪鱼亭藏阅书”的印章,傅增湘判断其出现于乾嘉时期,并曾为汪宪的振绮堂所藏。汪宪(1721-1771),字千陂,号鱼亭,乾隆十年(1745)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平生以蓄书为乐。汪宪去世后第二年(1772),清廷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其子汪汝瑮进呈了大量藏书,但《四库全书总目》中未提及此版本,可见并未进呈此书。随着家道中落,咸丰十年(1860)左右,振绮堂藏书开始散佚。《外戚事鉴》也未能幸免,几经周折,最终被吴重熹收藏。吴重熹(1838-1918),字仲怿,一字仲饴,号石莲,山东无棣人。同治元年(1862)举人,曾官至北洋通商大臣。其父吴式芬是著名的金石收藏家。吴重熹受家风影响,自小酷爱书籍。辛亥革命后,他寓居天津,并移藏书于此。但晚年因生活拮据,被迫卖书自活。伦明(1875-1944)目睹了吴家藏书最终散失的场景:“(吴重熹)侍郎殁于辛亥(当为戊午年,疑原文有误)后,遗书渐散,至去岁(1934)九、十月间,出尤亟,日见打鼓贩趋其门。最后,山涧口书贩李子珍,以千二百金全有之,载数十车。”(31)傅增湘恰是于1934年(甲戌)十月,在吴家见到《御制外戚事鉴》的,但他没有购买(32)。该本去向亦成迷。
从以上所述之三种版本,除初刻本外,其余两种版本皆是钞本。而我们在上文讨论此书在明朝的流传情况时提到,弘治年间丘浚请求刊刻,崇祯年间重新颁赐给外戚,此书都有可能被刊刻,但是却没有直接史料说明其版本情况。此书主要是朝廷颁赐给外戚,外间甚少流传,这样也就限制了其后来的流布。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至今为止有关中国古籍善本最全的目录书《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未见载录此书。在其他图书馆中,亦不见踪影。1994年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亦未能收录此书,如果此书尚存,而不收录其中,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的。可见,此书在中国已经佚失,应无疑义。
三、东洋文库藏《御制外戚事鉴》概况
东洋文库藏《御制外戚事鉴》,共五卷,分两册,线装。书中无任何藏书印,对其流传状况暂时无从考释,对其如何流传到日本东洋文库,也只能待考。此书所用纸张为明初常用白棉纸,个别页面因损毁严重附有衬纸,书品较旧。书皮左上角竖写有“御制外戚事鉴”六个大字。开卷首页为宣宗御撰《序言》。正文处,四周双边,白口,无鱼尾、书耳,版心处亦无其他文字与标识。正文文字工整,墨迹如新,全文无墨丁,且附有彩图,十分精美。关于此书版本,东洋文库的宣传网页上记为:“明宣德元年钞本”。(33)但并不正确,实际上,这就是宣德元年的初刻本。从内容布局上看,此书以朝代为顺序,选取典型人物入传,这与《历代臣鉴》完全相同,此书选取的入传人物,也与《历代臣鉴》多有重复,如卫青传、霍去病传、田蚡传等。另外,对比湖南图书馆藏《历代臣鉴》宣德元年内府刻本,可发现两书的字体、版式都非常相似。(34)况且此书完全是明代内府所刻“制书”样式,故而是刻本而非钞本。另考察书中内容,可发现两个重要细节,一是书中记有成书时间,为“宣德元年四月日”,与《明宣宗实录》所载一致。(35)另外,书中有作工精细的彩图,叙述每个人物事迹之后,必定有一张彩图,形象地再现出相关的故事内容,图文并茂,图画十分精美。这在古代并不多见,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重刻的难度。综上可知,东洋文库藏本就是宣德元年之初刻本。
此本分为“善可为法者”和“恶可为戒者”两大部分,共收录汉至元外戚传记七十九篇。一般一人一传,个别有附传,各传行款疏密不一,以半叶九行二十字为主,亦有十八字、二十一字的情况。篇幅也大相径庭,多则近千字,少则不足百字。《御制外戚事鉴》入传外戚的特点:
其一、此书乃收录从汉到元朝外戚,共79人。善恶同列,但以为善者居多。《御制外戚事鉴》收录“善可为法者”共四十三人,比“为恶”者多七人,且内容更加翔实,所占篇幅近全书三分之二。
其二、入传外戚多为皇帝母族或妻族,尤以国舅数量最多,但帝婿数量较少。
其三、以武臣居多,且多为执掌中央、地方甚至禁中军权的实力派。文官入传虽少,却多身居高位,其中不乏身居宰辅之位者。
作为一部官修史书,《御制外戚事鉴》在内容选择上很谨慎。考察各传的出处,可知均来源于《汉书》、《晋书》等历代正史。为使外戚通过此书受到教育,取得预期的政治影响。杨荣等编纂人员,在入传人物的筛选上煞费苦心,书中入传外戚多为担任武职的国舅,显然是借古讽今,影射张氏兄弟。此外,对于入选的各传,杨荣等人也并非从中随意地搜句摘章,而是有选择地进行剪裁。笔者试以书中《王恺传》为例,分析其史料选用原则,其原文为:
王恺,文帝文明皇后之弟也,自少有才名,历位清显。恺既世族国戚,性复豪侈,用赤石晴泥壁。石崇与恺将为鸩毒之事,司隶校尉傅祗劾之,有司皆论正其罪,诏特原之。由是众人佥畏恺,故恺敢肆其意,所欲之事无所顾惮焉,及卒,谥日丑。(37)
此段记载出自《晋书·外戚传》,为说明两者异同,也将其文悉数抄录:
恺,字君夫。少有才力,历位清显,虽无细行,有在公之称。以讨杨骏勋,封山都县公,邑千八百户。迁龙骧将军,领骁骑将军,加散骑常侍,寻坐事免官。起为射声校尉,久之,转后将军。恺既世族国戚,性复豪侈,用赤石脂泥壁。石崇与恺将为鸩毒之事,司隶校尉傅祗劾之,有司皆论正重罪,诏特原之。由是众人佥畏恺,故敢肆其意,所欲之事无所顾惮焉。及卒,谥曰丑。(38)
比较后可知,《王恺传》删除他因功授官之事,保留其与石崇斗富的记载,恰能突出他“性复豪侈”的特点。这说明,编纂者对史料进行了选择性剪裁,以达到“善可以感发善心,恶可以惩创逸志”的效果。此原则也适用于撰写人物结局。例如,在“善可为法者”部分中,有些人并非善终,却被淡化处理。如唐代的贤臣长孙无忌,高宗时因反对武后,被削爵流放,最终自杀。但该书《长孙无忌传》的收笔处却为“既而帝欲立武昭仪为后,无忌力争不屈”,(39)后再无下文。同样,在“恶可为戒者”部分,有些人终生崇阶厚禄。如汉武帝时权臣田蚡,为相时陷害忠良,却始终身居高位。《汉书》载其临终:“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竞死。”(40)《御制外戚事鉴》保留这段荒诞记载,为“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添加了新注脚。全书各传基本为原史料的剪裁之作,但也有例外,如出自《元史》的《阔里吉思传》和《唐吉势传》,就基本照抄原文。这是出于对洪武朝官修《元史》的尊重。
经过有选择地史料剪裁后,《御制外戚事鉴》呈现出浓厚的说教意味。为加强说教效果,每传后还附有精美彩图。彩图从上至下,由三至六幅剪贴画组合而成,触摸上去似有层次感。彩图中的场景与传记内容相呼应,全景式描绘了人物的主要经历。若属于“善可为法者”,则描绘其如何建功立业,谨慎为臣,最终荣华富贵,荫及子孙。若属“恶可为戒者”,则描绘其如何欺君弄权,飞扬跋扈,最终刑具加身,悲惨收场。两者对比明显,令人印象深刻。
《御制外戚事鉴》是应当时的政治形势而生的,书中内容对当时的政治人物多有影射,有较强的时效性。因此,一旦政治环境发生变化,其也就丧失了用武之地。随着张太后病逝,张氏外戚也开始没落,至明亡,外戚势力始终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史载:“故有明一代,外戚最为孱弱。”(41)入清后,皇权与外戚势力之间仍有矛盾,但随着君主专制制度的完善,外戚势力对皇权的威胁日渐减弱。而且为巩固统治,清廷在用人上“首崇满洲”,皇权与外戚势力形成利益共同体,联手镇压来自明朝故地的反抗。康雍时期的佟佳氏,乾隆时期的富察氏等,都在政坛上十分活跃。《御制外戚事鉴》在政局变换中逐渐失去政治作用,自然也就没有加印的必要。其散佚过程,也从侧面反映了明清两代外戚势力不断衰落的情况。
四、余论
日本东洋文库所藏《御制外戚事鉴》,作为可供后人研究的唯一版本,有很高文献价值。首先,其作为初刻本,未经后人删改,珍贵性不言而喻。此本无论是彩图制作,还是正文刻印都很精美,是研究明代内府版刻的重要个案。其次,此书乃宣宗御制,深刻地体现了其编撰意图。分析《御制外戚事鉴》的史料选用原则,可为研究宣德初年政治形势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再次,《御制外戚事鉴》主要颁赐给外戚,外戚文化素养多不高,此书记事简单,图文并茂,以增加其可读性与趣味性。但因为仅限于朝廷赐给外戚,也服制了其流传。又因为彩图精美,也增加了翻刻的难度。明末就难寻,现今则只剩东洋文库一部了,因而极其宝贵。
注释:
参见(日)财团法人东洋文库研究员·学芸员著,牧野元纪编:《时空をこえる本の旅50选》,东洋文库,2010年。
《历代臣鉴》现被国内多家图书馆收藏,其中湖南图书馆藏宣德元年内府刻本,最为珍贵,已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全文收录(参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482页)。《御制外戚事鉴》在历代史书中一般被记作《外戚事鉴》。1945年,其最后一次出现在文献记载(参见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1页),以后便逐渐湮没无闻。在编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中,其未和《历代臣鉴》一同收入。笔者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和《中国丛书综录》中均未发现此书的任何记录(参见南京图书馆主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13-416、第349-350页;另参见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第三册,1982年,第106、124-125页)。
目前也有学者的研究成果介绍过《外戚事鉴》,如郑士德:《中国图书发行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向斯:《中国宫廷善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曹之:《中国古籍版本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王国强:《古代文献学的文化阐释》,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王传奇:《论明初“训诫”史学及其产生的心理原因》,武汉:《湖北社会科学》,2012年第11期等。这些成果多是通过《明史·艺文志》、《明通鉴》等文献的记载,略知其一二,但对具体情况不甚了解。
张廷玉:《明史》卷三百《外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659页。
张廷玉:《明史》卷三百《张昶传》,第7664页。
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76页。
张廷玉:《明史》卷一百一十三《张皇后传》,第3512页。
黄佐:《翰林记》卷十三,傅璇琮、施纯德编:《翰学三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5页。
张廷玉:《明史》卷一百四十八《杨荣传》,第4141页。
《明宣宗实录》卷十六,宣德元年夏四月戊寅,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432页。
(11)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第482页
(12)明宣宗:《〈外戚事鉴〉御制序》。
(13)《明史》卷九十七《艺文志》:“宣宗御制《历代臣鉴》三十七卷、《外戚事鉴》五卷。”第2390页。
(14)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卷十一,第313页。对比《明宣宗实录》中所引《序言》,可见两者差别不大。
(15)参见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54页。
(16)参见周弘祖:《古今书刻》,《百川书志古今书刻》,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323页。
(17)参见杜信孚:《明代版刻综录》第一卷,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31页。
(18)参见晁瑮:《晁氏宝文堂书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77册,第92页。
(19)《明孝宗实录》卷六十三,弘治五年五辛巳,第1214页。
(20)刘若愚:《酌中志》卷十八,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8页。
(21)《崇祯实录》卷十一,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341页。
(22)四库馆臣所见为下文提及的天一阁本。
(23)参见钱谦益撰,陈景云注:《绛云楼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4页。
(24)陈弟:《世善堂藏书目录》卷上,鲍廷博:《知不足齐丛书》八,株式会社中文出版社,1985年,第5127页。
(25)参见骆兆平:《新编天一阁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242页。
(26)参见吴慰祖校订:《四库采进书目》,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109页。
(27)永瑢、纪昀主编,周仁等整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三十一《子部》四十一,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675页。
(28)《四库全书凡例》,《古籍整理参考资料》,武汉: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1986年,第1页。
(29)这部《外戚事鉴》为钞本,但无抄书时间记载,且书品较旧,故傅增湘称之为“旧写本”。参见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中关于“旧写本”的注释,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9页。
(30)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1页。
(31)伦明等:《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第22页。
(32)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对书籍的获见时间和收藏情况都作了记录。若不记日期,只有“余藏”二字,则为已有藏书;若于日期后加“收”字,则说明已收藏此书,若加“见”字,则是仅获一观,并未收藏。书中《外戚事鉴》条目后有“甲戌十月见”的字样,说明他并未购买此书。
(33)参见东洋文库宣传网站http://61.197.194.11/open/show_detail_open_kanseki.php。
(34)湖南图书馆藏《历代臣鉴》宣德元年内府刻本,四周双边,黑口,倒鱼尾,版心处注有页码。全书字迹清楚,未见墨丁、书耳。书中各传多为一人一传,各传行款以半叶十行二十字为主,与东洋文库藏《御制外戚事鉴》大体相同。
(35)《明宣宗实录》载:“(宣德元年夏四月)戊寅,御制《外戚事鉴》及《历代臣鉴》二书成,颁赐群臣及外戚。”参见《明宣宗实录》卷十六,宣德元年夏四月戊寅,第432页。
(36)因部分外戚历任职位较多,这里所列以其生前担任最高,或时间最长者为主,不含死后追封的职位。
(37)明宣宗:《御制外戚事鉴》卷之四《王恺传》,宣德元年四月刻本,日本东洋文库藏。
(38)房玄龄:《晋书》卷九十三《外戚传》,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412页。
(39)明宣宗:《御制外戚事鉴》卷二《长孙无忌传》。
(40)班固:《汉书》卷五十二《窦田灌韩传》,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393页。
(41)张廷玉:《明史》卷三百《外戚传》,第76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