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避免忠臣不得好死的惨剧?

《***》中的大智慧(忠疑)篇:不要愚忠“过了头”

【导读】

太史公曰:“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的确,诚以待君反被怀疑,忠诚事主却遭诽谤,这样的案例史不绝书。造成此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在于古代政治博弈之复杂残酷,往往使得有抱负的仁人志士陷于五种不利的形势(详见《韩非子-孤愤》篇);其次,则是君主听谗惑乱、是非混淆,不能秉持“众端参观”的原则,营造一个让大众都能发表意见的环境;最后则是臣子本身刚直太过,缺少“柔德”,或是干脆没认清在位者的“明暗”,以致一意孤行,愚忠“过了头”!

其实对于忠直之士怎样在朝处事、为政立身,先贤早有训诫。假若明主在上,则“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相反,昏君当政,则要秉持“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的原则。如果力所不及,不能革故鼎新,则退守“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之义,犹不失为“良士”典范。不明于此者,难免受贬、被杀之厄!

【***原典】

夫毁誉是非不可定矣。以汉高之略而陈平之谋,毁之则疏,誉之则亲。

以文帝之明而魏尚之忠,绳之以法则为罪,施之以德则为功。知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即听必悖矣。何以知其然耶?

《吕氏春秋》云:“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颜色、言语、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者也。窃掘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也。其邻之子非变也,已则变之。变之者无他,有所尤矣。

邾之故,为甲裳以帛,公息忌谓邾之君曰:“不若以组。”邾君曰:“善!”下令,令官为甲必以组。公息忌因令其家皆为组。人有伤之者曰:“公息忌所以欲用组者,其家为甲裳多以组也。”邾君不悦,于是乎止无以组。邾君有所尤也。邾之故为甲以组而便也,公息忌虽多为组何伤?以组不便,公息忌虽无以为组亦何益?为组与不为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说也。凡听言不可不察。

楼缓曰:“公父文伯仕于鲁,病而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勿哭。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勿哭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弗随之。今死而妇人为自杀。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不免于妒妇也。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尽啜之。文侯曰:“乐羊以我故,食其子之肉。”堵师赞曰:“其子且食之,其谁不食?”乐羊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淮南子》曰:“亲母为其子扢秃,出血至耳,见者以为爱子之至也,使在继母,则过者以为戾也。”事之情一也,所以观者异耳。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豚,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圆于亏,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圆有所亏者,所自窥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讵知世之所自窥于我者乎?是知天下是非无所定也。是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是非者,孰是孰非哉!

[议曰:夫忘家殉国,则以为不怀其亲,安能爱君?卫公子开方、吴起、乐羊三人是也。若私其亲,则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桴鼓则忘其身。穰苴杀庄贾是也。故《传》曰:“欲加之罪,能无辞乎!”审是非者,则事情得也。]

故有忠而见疑者,不可不察。

【译文】

毁谤与赞誉,肯定与否定本来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以汉高祖刘邦那样的雄才大略和汉丞相陈平那样的足智多谋,有人毁谤陈平时,汉高祖就疏远了他,而有人赞誉陈平时,汉高祖又亲近信任了他。以汉文帝那样的英明和云中太守魏尚那样的忠诚,由于呈报战绩时,多报了几颗首级,便被绳之以法,就地免职。经冯唐在文帝面前为他辩解之后,又被法外施恩,重新重用,建立了大功。由此可知,人们在做出判断时,往往出错误,一出错,结论必然相反。怎么能明白这道理呢?

《吕氏春秋》里有这样一个寓言:“有一个丢了斧子的人,内心认为是邻居的儿子偷了他的斧子,因而看邻居的儿子走路的样子。脸上的颜色神态,说话以及一举一动,没有一样不象是偷斧子的。无意中挖坑,找到了自家的斧头,过几天再看到邻居的儿子,动作、态度,没有一点儿偷斧子的样子了。他邻居的儿子并没有什么改变,而是自己的看法改变了。改变的原因不是别的,是当初的判断错了。

邾国过去缝制铠甲使用的是丝帛,公息忌对邾国的国君说:“不如用丝带。”邾国的国君说:“好吧。”于是下令制铠甲必须使用丝带。公息忌因此也命令自己家中制作铠甲时用丝带。有人在国君面前中伤他说:“公息忌所以建议用丝带,是因为他家制铠甲都用丝带。”国王听后很不高兴,于是下令不准再用丝带制铠甲。这是邾君的判断有错误。如果过去邾国制铠甲用丝带有利,公息忌家中用丝带再多又有什么妨害呢?如果用丝带制铠甲无利而有害,公息忌即使不用丝带又有何益?无论是公息忌用丝带还是不用丝带,都不足以说明公息忌的建议有什么错。所以凡是听别人的话,不能不经思考就贸然相信。

楼缓说:“有一个叫公父文伯的人,在鲁国做官,病死之后,有二名侍妾为他在家中自杀。公父文伯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悲伤哭泣。随嫁的侍妾说:“哪里有儿子死了,母亲不哭的?”公父文伯的母亲说:“孔子是个非常贤明的人,被鲁国弃置不用,去周游列车,文伯却不去追随孔子。如今他死了,侍妾却为他自杀。可见他对有德的长者不亲近,而对待妾却过分宠爱。”这话出自母亲之口,人们就认为是贤明的母亲,可是如果出自妻子之口,人们就不免会认为他的妻子好吃醋。所以同样的话,出自不同人的口,人们评价的态度就不一样。

乐羊被任命为魏国大将,率军攻打中山国,而他的儿子此时正在中山国。中山国君把他儿子煮了,把肉做成羹汤,送给乐羊,乐羊毫不犹豫全吃光了。魏文侯知道后说:“乐羊为了我的缘故,才吃自己儿子的肉。”而堵师赞却说:“连自己儿子的肉都吃的人,又有谁的肉他不敢吃呢?”乐羊灭掉中山国后,魏文侯虽然奖赏了他,却从此怀疑他的忠心了。

《淮南子》说:“亲生母亲为自己儿子治头疮,血流到耳朵上,看见的人都说这是疼爱儿子到极点了。如果是后母为前妻生的儿子治头疮,血也流到耳朵上,就会有人责备说:“太暴虐了!”同样的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从城上看城下,往往把牛看成是羊,把羊看成是小猪。

这是由于站得太高,因而看不清楚的缘故。在圆形的盘子里放上水,当作镜子,然后去照自己的面影,有时是圆脸,有时则不圆。自己的面型并无改变,而影象却时而圆,时而不圆,这是因为你照时的角度不同。现在,我想修养完善自己的品德来接人待物,可怎么能知道世上的人是站在什么角度来看我呢?因此才明白,天下的是与非本来役个准儿。世上的人实际上是各有其是非标准的,符合自己的标准就是对的,不符合就是不对的。如今我要选择对的一面立身行事,去掉不对的那一面,可是怎么知道世上所说的对与不对是哪个标准呢?

[这个问题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你为国忘家,就会有人认为你是不关心自己父母的人,还怎么能爱国君呢?卫国的公子开方、吴起和乐羊这三个人都是由于为国忘家而受到猜忌和诽谤的。但假如你真的舍不得离开父母,就又会有人说:“大将在从接到国王的任命那天起,就应该忘掉自己的家,从到部队之后担负起指挥责任时起,就该忘掉自己的父母;待到拿起鼓槌,敲起进军战鼓后,就要忘掉自己生命的安危。司马穰苴就是以这个理由杀掉庄贾的。所以《左传》上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判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看看以上这些事例,就全明白了。]

正是由于世间的事如此错综复杂,所以才会有忠心耿耿却被怀疑、不受重用的情况出现。这个道理,是不能不体察参详的。

【史海沉钩】

本篇是《***》中的第二十四章,作者连用譬类,列举了数种“忠而见疑”的情形,让大家对忠心耿耿反而饱受猜忌的可能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同时,也令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得到了增强。但遗憾的是,***所举史例精悍有余,张力不足,因此让有些学人只能从中得出“天下是非,无所定也”的消极的相对主义结论。故而,笔者冒“画蛇添足”之嫌,再添“晁错”一例,以求诸君从“人主”、“制度”、“臣行”三个方面对“忠而见疑”之事做出全方位考察。

忠臣晁错为何反背“小人”恶名?

晁错是西汉的政治家、文学家,年少时师从张恢学习法家思想。汉文帝时期,因能文任太常掌故。朝廷征召研究《尚书》之人,晁错受太常派遣,奉命去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接受儒家思想。学成归来后,被任命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后升为博士。

此时的晁错虽然职位低微,但是未敢“北窗高卧”、“岩居川观”,仍有“大厦栋梁”之思,为全面提升国家接班人的执政能力而夙兴夜寐,撰写出了有名的《言太子宜知术数疏》。由于晁错能言善辩,善于分析问题,深得太子刘启的喜爱和信任,被太子家誉为“智囊”。

汉文帝前十一年(前169年),匈奴屡侵边境,侵扰狄道,朝廷深为所累。但遍观文武大臣,能够分君之忧者寥寥无几。幸得晁错及时上呈《言兵事疏》,先是肯定文帝一反汉兴以来畏惧匈奴而明诏抗御,继而纵论用兵之道、临战之术,具体剖析“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指出: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继而建言献策说:“战争是危险的事情,大变成小,强变成弱,只在俯仰之间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会发生。硬打硬拼,企图用人海战术取胜,一旦失败,难以东山再起,就会后悔莫及。帝王的策略,莫不周密翔实。现在义渠的少数民族来投降汉朝的有数千人,他们的饮食和长处与匈奴一样,可以赐给他们盔甲棉衣、强劲的弓弩和锋利的箭,让边境的优秀将领统率他们。让将领了解他们的习俗,懂得他们心理,用陛下的规则约束他们。如果地势险要崎岖,让他们来抵挡匈奴;如果地势平坦无碍,就用汉朝的将领来对付匈奴。两军互相辅佐,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再加上数量众多,这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观其所述,确实言之凿凿,非一般纸上谈兵者所能比,因此受到了文帝高度赞扬和重视。

此后,晁错始终胸怀社稷,心系黎民,又向皇帝连上两书,一是《守边劝农疏》,提出用经济措施鼓励移民,用移民实边的办法抵御外患;二是《募民实塞疏》,对如何安置移民生活提出了具体的措施。

汉文帝前十五年(前165年),晁错又就“明于国家大体”、“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等问题直言极谏,所论堪称“公而忘身”:“听说秦开始统一天下时,君主的贤明不及三王,他们的大臣的才能也不及三王的助手,然而秦的统一事业完成得很迅速,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地形有利,山川富饶,财用充足,百姓善战;再加上六国的君臣都不贤能,意见分歧,百姓不肯出力。相比之下,秦最富强。本国富强而邻国混乱,正是统一天下的有利条件,因此秦始皇能兼并六国。在那时,三王的功绩都不能超过秦始皇。但是后来衰弱下来了,那是因为任用了不肖之徒和听信了谗言之贼;大造宫殿,贪得无厌,民力疲尽,征收赋税没有节制;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群臣恐惧,谄媚求存,骄横放纵,不顾祸患;凭着高兴而随便赏赐,发泄怒气而胡乱杀人;法令烦多残酷,刑罚严厉残暴,草菅人命,秦二世甚至亲自射杀百姓取乐;贪官污吏乘法令混乱之际,擅作威势,独断专行,各自为政。秦末开始乱的时候,官吏首先侵害的是贫民百姓,到了中期,富人也受到官吏的损害;最后,连皇族和朝廷大臣们也受侵害。因此,闹得人人自危,个个怨恨,离散逃亡,人心涣散。陈胜带头造反,天下大乱,秦朝灭亡。”可以说,晁错这个分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比较中肯而切实的。

最后,晁错还对皇帝进行了尖锐的批评:“陛下即位十六年了,但百姓还没有十分富裕,盗贼还未减少,边境尚未安宁。所以会这样,想来是陛下没有亲自管理国事,而一味依靠臣下的缘故。”

文帝见他激昂陈词,无所隐讳,于是将他由太子家令提升为掌管议论政事的中大夫。

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向景帝再次陈述诸侯的罪过,请求削减封地,收回旁郡,提议削藩。上疏《削藩策》,强调地方诸侯日益做大,自行其是,鱼肉百姓,不奉上命,早晚为祸,不如早图:“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於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晁错的父亲知道他力主削藩这件事情以后,亲自从颍川赶来,劝晁错说:“皇上刚即位,你当权处理政务,侵害剥夺诸侯利益,疏远人家骨肉之情,招致许多责难怨恨,你为的是什么呢?”晁错说:“本该如此。不这样做,天子不得尊崇,王室不得安宁。”晁错的父亲说:“刘家安宁了,可是晁家就危险了,我离开你回去了。”于是喝毒药自杀了,临死时道:“我不忍看到灾祸殃及自身”。

父亲的死,当然并不能阻挠晁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志愿。七国造反之后,汉景帝急召周亚夫与窦婴等统率军队加以平叛。窦婴本就与晁错不和,于是借机陈说对他不利的言论,晁错本人又在此时主张景帝御驾亲征,以便鼓舞士气,自然引起这位“怕风怯雨”之君的厌恶;而曾任过吴王相的袁盎,与晁错又是宿敌,也趁势火上浇油道:“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死晁错这个小人,恢复原来的封地;只要斩杀晁错,派使者宣布赦免七国,恢复被削夺的封地,就可以消除叛乱,兵不血刃。”景帝深以为然。

晁错的命运一步步滑向深渊,他还痴心不改,浑然不知死之将至矣。

一天,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暗奉上命,联名上书,弹劾晁错,说他通敌悖国、僭越犯上、离间君臣,提议将其满门抄斩。景帝批准了这道奏章,此时晁错毫不知情。于是景帝派中尉到晁错家,下诏骗晁错上朝议事。车马经过长安东市,中尉停车,向晁错宣读诏书,腰斩晁错,当时晁错尚穿着朝服。

景帝这才知道后悔。

行文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晁错的死因,实亡于“三蔽”:景帝忌克少恩,无人君之量,及七国反,袁盎一说,谲而斩之东市,曾不之恤,此“人主之蔽”也;错为人峭直刻深,沾溉后辈,其泽甚远,杀之而不问百姓之意,此“制度之蔽”也;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以卑谋尊,以疏间亲,此“臣行之蔽”也。

作者  赵丹阳  文史作家,时评人。微信公号:wuleihua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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