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的《白夜》:近年中国最好的摄影集之一
橡皮头与廉价乌托邦
撰文 / 廖伟棠
冯立的《白夜》无疑是近年中国最好的摄影集之一,它的好处在于巨大的暧昧性,在意义与无意义之间游移欲坠,它挑衅读者让读者恶心同时又上瘾,在那些被闪光灯过度清晰地展现的怪诞日常中试图寻找我们不幸的真相。
这是一种非理性的美学特质,他强行撒泼,甚至不求理解。
我关注冯立的作品已经好几年,《白夜》也反复观摩多次,但一直没有信心动笔去捕捉这种近乎邪恶的神秘。直到最近看了大卫·林奇惊世骇俗的成名作《橡皮头》,我再拿出《白夜》观看,似乎对两者都有所领悟。
首先就是头,《橡皮头》里主角亨利的卡夫卡式永远保持疑惑表情的头、囚禁在星球内部的毁容男子以及亨利那个恶心如剥皮兔子的怪胎婴儿的头,都比不上出现在亨利幻觉中那个在暖气片里跳舞的女士的头让我惶惑。那是一个过度敷用护肤品乃至于过敏肿胀得像迪士尼公仔头套一样的头,然而又有一双无邪的眼睛在假面里面眨动着。
《白夜》里有很多这样清晰地展现自己的丑陋的大头,有的甚至让人惊悚,那些中老年人都长得像尸体,尤其像化了妆的尸体,说是行尸走肉,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一群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肯定不会捧着他的头仔细端详,冯立却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不会厌恶地从他们面前扭过头去,转而欣赏城市里那些更虚假的“风景”。
有的头像一个面具,有的头就像一个橡皮头,上面用岁月或者劣质化妆品描绘着可怜的狰狞——是的,你一开始害怕看着它,渐渐地你的害怕也许会变成怜悯。我相信面对这一本“狂魔乱舞”式的人物谱,你很难像看深圳时装周那样笑得出声,因为他们就是传说中被侮辱和被伤害的人,尽管他们并不为意,有了机会还可能去侮辱和伤害更低处的人。
他们是眼中闪着疯狂的光的人,有的是真正的艺术家如某一页我认出我的老友、香港小丑表演家麦荣浩;有的则像从火热的七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失落者,就像《立春》里的王彩玲,只不过他们已经丧失感知春天气息的能力。还有更多伤痕累累的人,他们的身体上布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摧残,冯立似乎无情地陈列甚至向读者“隆重推出”他们,就像我们小时候小镇里路过的巡回马戏团的招徕。
但不能单纯地把这些看作Cult电影一般的审丑招徕,大卫·林奇和一般Cult片的不同,在于他有一种扭曲的神性力量,一不小心你会把它看成魔鬼,或者它们就是介乎神魔之间的欲念。
《白夜》里最令人震惊的照片之一,是一个笼罩在红光中做头发的男人,画面的构图、气氛都让人想到弗朗西斯·培根绘画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那种要带着世界疾驰进地狱的气场,大卫·林奇《穆赫兰道》里的魔鬼、《双峰:与火同行》里的父亲都有那一刻。但不合比例的铁栏与小保安的那一张更是自带大卫·林奇式滤镜,他让人非常不安,深感命运任人摆布的脆弱,这是日常细思恐极的林奇。
更人物之外,就是“风景”。《白夜》里因为闪光灯近摄的效果,满眼都是廉价、易损物料组成的衣服、城市、人生——当然它们所笼罩的人体也呼应着、缺胳膊少腿的。
更可怕的是那些“正常人”,在这个廉价物统治的世界可以奴颜卑膝到哪种程度?一张大家也许在二三线城市的上午司空见惯的场景:饭店营业前的操练,却足以让身处这个“反乌托邦”之外的观者感到屈辱。
这是《白夜》无意达到的一个社会学的发现:这些城镇已经深陷它们引以为荣的廉价制造业的深渊。
在城乡结合部式审美指导下,所有良好意愿都成了噩梦,大卫·林奇《橡皮头》到《双峰镇》里美国没落工业城镇、边陲法外之乡,也都有这种艳俗掩盖着的暴力。于是乐园无异于鬼屋,人参果邪恶如骷髅。那些城市虚假的春天风土花木,都像笼罩着死亡气息的阴间。
我还是对《白夜》带着本能的憎恶的,虽然从艺术批评者角度来说我非常佩服冯立的敏锐。整本摄影集,我最喜欢的不是人造物和“物造人”的美学霸权,而是一张拍摄一个废弃的亭子长成了小树丛的“风景照”,它让我莫名有点安慰,确信这个丑陋的乌托邦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