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季仙)
母亲走得太突然了。林从善感觉心腔被掏空,空荡荡的,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但父母情深终有一别,活着的人要继续过日子。办完后事,儿子、儿媳妇回城里打工,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山垄田里放鸭子。
傍晚,他前脚刚迈进门,范高生后脚就到了。他惊喜交集,吩咐老婆赶快煮晚饭。范高生还没落座,手提包放在桌上,手伸进包里摸索,说:
姐夫,这是交通肇事,要赔偿,要为婆婆讨回公道。
有什么不公道?
婆婆身体这么好,活不到一百岁,肯定能活到九十多岁。七十四就死了,你说冤不冤,她能瞑目?
生死有命,不能怪别人。
不是坐摩托车,她会没命吗?
我表弟出于好心。
现在是法制社会,不讲情面,讲法律。国家有规定,一条命最少二十万。如果报案,他不但要赔偿,还会判刑。
林从善把茶杯放在范高生面前,慢慢倒茶,好奇地看着范高生的手提包。范高生侧转身,挡住他的视线,把手提包放在凳子上。他知趣,迈步到楼梯底下,两只手各抓了四五个鸭蛋,走进厨房。范高生在提包里翻弄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红包袋,塞进一百元,撮在手里。林从善从厨房走出去,范高生把红包递给他。林从善推搡了两下,收下。当地风俗,丧事香烛礼用白纸包,现在的人懒得包了,去烧香、祭拜时直接把钱掏给账房里的先生。百岁以上的老人,或者出殡后,香烛礼用红纸包。
范高生是林从善老婆的表弟。女方的亲戚是转折亲,见面时叔叔叫叔叔,姑姑叫姑姑,兄是兄弟是弟,很亲热,但除了原本是亲戚、朋友、同事,属于亲上加亲,或者嫁到附近,属于近者为亲的会当作亲戚来往外,绝大多数是不来往的。老婆出嫁时这个表弟才五岁,后来走亲戚时偶尔遇见,仅仅是点个头,打个招呼。范高生大学毕业后在农业局上班,因为一笔钱,与同事吵架,被局长当众批评。有消息说要调查范高生的账目,他干脆辞职,帮别人打官司,当律师,还没考到证。范高生第一次到表姐家,是贵客。林从善养的鸭子还小,不好杀,自己陪范高生喝茶,请堂兄帮忙买了一只小母鸡。范高生说,婆婆走得这么突然,我今天刚知道,立即赶来,失礼了。林从善用手擦一下眼睛,将事件的经过详细叙说一遍。
母亲一餐吃两碗饭,还能进山挑柴、到田里拔草。她养了三只母兔,四只小兔子已长到两斤多。圩天,一只竹笼装了四只兔子,一边用藤条捆了一个南瓜,挑到圩场上卖。外甥丘光彩卖了香菇,骑摩托车回家,半路上,看见姑姑扛一根竹竿,挑着一个空竹笼,顶着烈日往回走,立即停下来,喊,姑姑,我载你回去。姑姑跨上摩托车,竹竿仍斜着扛在肩上。丘光彩说,竹竿扔掉。姑姑说,拿回去有用。丘光彩说,不能这样拿。姑姑把竹竿拖出来,一只手提竹笼,一只手竖举着竹竿,两腿夹住摩托车。丘光彩说,抓住我。姑姑把竹笼挂在手腕上,手抓住丘光彩衬衣腰部。
姑姑把娘家人当作自己的儿孙一样看待,丘光彩的老婆是姑姑操心介绍的。外甥们非常尊敬姑姑,表兄弟们感情也很好。到了岔路口,姑姑说,可以了,可以了。丘光彩没停下,拐入进梅林村的路,说,我送你回去。你走半小时,摩托车一会儿就到了。如果丘光彩径直回中斜村,让姑姑走路回梅林村,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山清水秀,两米多宽的村道沿小溪蜿蜒而进。拐弯,突然蹿出一只狗。丘光彩想避让,车把折一下,没拐回来,滑进路下的小溪里。丘光彩额头划开一条缝,下巴、胸口、脚上磕伤。姑姑一慌张,手里的竹竿划起来,撑在路坎上,使她侧向飞出去,摔向小溪对面一侧,头朝下掉在石头上。丘光彩大声叫喊。林永华开农用车路过,把她背上来,送到卫生院。县里的救护车还没出发,姑姑就不行了。
林从善端起酒壶,正要往范高生面前的杯里倒酒,范高生把杯子移开,说,我滴酒不沾,从来不喝酒。堂兄说,喝一点。范高生说,开了车,停在下面。堂兄起身去店铺里买了一瓶饮料。林从善母亲去世的经过范高生已经听说过,吃饭前林从善说了一遍,这时又问了一些细节,堂兄作了补充。范高生扭头对林从善说,向法院起诉,叫对方赔偿二十万,医疗费、丧葬费要他付。
二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林从善有些动心,但觉得告表弟不妥当,推脱说,我想一想,再定。范高生说,城里大家都忙,不熟悉司法程序,对门住的人打官司都委托律师。姐姐姐夫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我包了,保证把钱交到你手上。范高生举了几个例子,亲戚、邻居好心帮忙,受伤后打官司,得到了赔偿。说得口沫横飞,走的时候又从提包里拿出一叠交通肇事赔偿材料和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你看一看这些案例,想好了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目送范高生的小车出了村口,林从善夫妻俩和堂兄扭头往回走。林从善自言自语似的问,要不要告丘光彩?堂兄没回头,顿了一会儿,说,你自己拿主意。
回到屋内,林从善抓起案例材料,眯着眼睛,低头认认真真看。初中毕业,晚上不看电视的时候翻一翻《封神演义》、《说唐》、《水浒传》,有时也温习温习《增广贤文》、《朱子家训》。案例的字大多数认识,意思基本懂得。看完一遍,抽出几张,对比着看,边看边想。十二点多,别人早已进入梦乡,他打了一个哈欠,上楼睡觉。
躺在床上,没一点睡意。辗转反侧,一遍一遍想,告表弟,面子拉得下来吗?亲戚们会怎样看我,乡邻会怎样看我?可是,如果有二十万,儿子可以在城里买房子,孙子孙女可以读好的学校,考上好大学,光宗耀祖。想到孙子孙女的美好未来,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丘光彩比他小四岁,小时候来走亲戚,白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上山掏鸟窝、摘红菇,下溪里捡拾溪螺、捉鱼摸虾,晚上两个人一起睡觉,讲故事讲到大半夜。有一次,丘光彩滑入水潭,衫裤湿透了,穿上他的衫裤,袖口、裤脚卷了几层,松松垮垮,大家哈哈大笑。有一次,他去中斜村,丘光彩带他去挖土蜂,刚挖一锄头,土蜂一只一只爬出来,冲向他们。丘光彩喊,阿哥快跑。他丢下锄头,拔腿就跑。丘光彩在后面,一边后撤一边用树枝拍打土蜂,被蜂蜇了两针,头肿胀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成家后,两家互相支持,买肥料、儿子看病,借三百就三百,周转五百就五百,丘光彩从不二话。盖房子,丘光彩向舅子借了一千,凑两千给他。儿子结婚要彩礼,别的表兄弟借一千,丘光彩又借了两千。
按风俗办母亲的葬礼。火化,少了小敛、大敛,安灵、行祭、上座、除灵、出殡还是一样。以前鼓手只有鼓、锣、号几样乐器,三五个人吹吹打打,现在是鼓乐队,多了钢琴、手风琴、三用机、高音喇叭,除了吹打,还有相声、小品表演,有七八个人。帮忙办事的人要吃饭,请的土工、鼓乐队都要钱。正愁钱,丘光彩头缠着纱布,下巴上涂了红药水,掏出三千元,递给主事者。逝者的娘家大外,是上客、贵宾。怕接待不周,主事者介绍了办事的整个安排,问,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丘光彩一脸悲痛,哽咽着答,可以了,各项礼仪从简,别浪费。香烛礼看情面,五十,或者一百,丘光彩香烛礼五百,其他几个兄弟辈的,香烛礼两百三百。帮忙办事的邻居交口称赞,说这些外甥懂事、有礼数。
出殡完,吃过早饭,娘家大外要回去,主事者带着孝子孝孙送到大路口,林从善等人跪在地上。按风俗,娘家大外如果对孝子孝孙不满意,不扶,孝子孝孙不能站起来。看到林从善一行人跪倒了,丘光彩立即折转身,跨一步,用力拉扯林从善站起来。
林从善思来想去,一夜没合眼,表兄弟,丘光彩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儿子打电话给林从善,说,范高生表叔说,奶奶的死丘光彩表叔要承担责任,法律规定要赔偿。国家规定了的,我们不用客气,叫他赔偿。他答,懂得,我会划算。
圩天,圩场口拉了一条法律宣传咨询的横幅,摆了两张桌子,桌上放了几堆宣传画、宣传手册,桌子后面坐了四个个男人,两个人穿了制服,两人没穿制服。有人围在那儿,翻看宣传品。林从善扭头向四周扫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吞吞踱过去,先翻一下宣传画,再抓起一本宣传手册,翻看,时不时瞄一眼桌子后面的人。放下宣传手册,一声不吭,甩着双手往圩场内走。
在圩场内转了一圈,买了一些母亲“二七”要用的东西,经过圩场口,斜着眼睛看法律宣传的摊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摩托车上,返回圩场口,三两步跨到桌子前,倏地抓起一本宣传手册,绕过桌子,走到路边,面朝外,低头翻看。桌子前面没人了,他后退两小步,仍背朝圩场,小声问,摩托车载人,出事了,骑摩托车的人要赔偿吗?最旁边、穿了制服的人答,摩托车手要对所载人员的生命财产安全负责,出了事,属于交通肇事,肯定要赔偿损失。材料里有,你拿回去看。他答,好,好。把宣传手册卷起来,塞进裤口袋里,转身,大踏步向自己的摩托车走去。
过了一天,范高生打电话给林从善,问:
决定了吗?
对方是表弟,他家没这么多钱。
桥归桥、路归路,情面归情面、责任归责任。死亲爹不如死岳父,他有没有钱是他的事。
好吧。
姐夫,我们亲戚归亲戚,先小人后君子。别人百分之五、百分之十收费,我不用,拿到钱,给我五千就行,主要是用法律为婆婆讨回公道。
好吧。
隔了两天,林从善吃过早饭刚出门,范高生打电话,叫他在家里等,有事要找他。
四面环山,一垄田都没耕种,长满杂草,田塍下、田坎下的沟里有水,放养番鸭正合适。林从善把鸭子赶到田里,噢—,噢—,吼叫了两声,放一颗鞭炮,返身对跟在后面的狗跺了两下脚,示意它留下后,自己快步回家。
十点多,范高生风风火火闯进去。他忙乱着,抹桌子、泡茶。范高生站在桌旁,拉开手提包,拿出一张打印好了的纸,说,这里你签字。他抓起笔,按范高生的指点,伏在桌上,正要签字,扫了一眼打印的字,看见是委托书,中间填写了五千元,停住,侧着头对范高生说,表弟,你不相信我?范高生胸有成竹,答,对你我一百个放心,但放心归放心,这是法律手续。按法律办事,你签了字,我才有权利代表你。他签下名字。范高生抓过纸和笔,放进手提包,问,可不可以调解?他答,你划算,能拿到赔偿就行。范高生连声说,好,好。边说边往外走。他喊,吃午饭,吃午饭。范高生摇晃一下手,说,手头还有几个案件,下午要开庭,忙得屁滚尿流,有空再好好聊一聊。
林从善在田里放鸭子,丘光彩打电话责问他,为什么要起诉我,要赔偿二十多万?手机信号不好,他对着手机,说,按国家规定的法律办,有意见你去找范高生律师。说完,掐断电话。丘光彩又拨打过去。说了几句,他又把电话掐断。丘光彩再拨打,说了几句,他又把电话掐断。过一会儿,干脆关机。
半下午时节,丘光彩赶到梅林村,坐在林从善家里。傍晚,林从善赶着鸭子回去,鸭子还没进入鸭寮,丘光彩冲到鸭寮旁边,吼叫:
表哥,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了?
不是想害死姑姑,不小心出了事,我心里很难受,也尽了力。
国家规定你要承担责任,不判刑,赔钱天公地道。
我有什么责任?主要责任是路窄小,还有蹿出来的狗。
路大家都走,狗不是我叫它蹿出来的。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责任?
吵架,没有好口气。几个人劝架,不少人围观。堂兄推林从善进屋,他半推半就向屋内走。一个中年男子拉丘光彩离开,丘光彩说,你评评理,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弄死自己的姑姑?我对姑姑,对表哥一家人哪里不好?他到法院告我,要我赔偿这么多钱,是不是想逼死我?林从善没与人红过脸,没被人赶到家里责骂过,此时,怒不可遏,又从屋内冲出去,双手斜着用力往下伸,咆哮,我哪里对你不好,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两个人怒目圆睁,继续舌战。一会儿辩谁负责任,一会儿叙说各自的难处,一会儿各自盘点、对比帮助对方的事,有时说理,有时说情,谁都说服不了谁,谁都不让步。
晚上八点多,丘光彩几个堂兄从中斜村赶去。一个人对丘光彩说,母亲尸骨未寒,就告娘家大外,这种没良心的人,不要同他浪费口舌。另一个人说,今天起诉你,说不定哪天会起诉我,尽早不来往,免得到时候后悔。第三个人说,养老鼠咬布袋,我不同没良心的人做亲戚,今后不要来往了。第四个人说,一代姑,二代表,三代过了没人晓得。姑姑去世了,没情面了,只认钱了。这帮人围在丘光彩旁边,七嘴八舌嚎叫,表面上是劝说丘光彩回家,实质上是说给围观者听,骂林从善。林从善不甘示弱,暴跳如雷,吼叫,不来往就不来往,我不想高攀。法制社会,谁侵犯我,我就告谁,不怕他天王老子。丘光彩手指指点着他,说,你去告,判了也没用,我没钱,即使有钱也不会给你。林从善歇斯底里喊,试试看。
九点多,丘光彩被堂兄们拉回家。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把中斜村的亲戚全得罪了。有的人说,别人出于好心,为什么告?有的人说,拿不到钱,告了也没用。林从善装聋作哑,倒背着双手,转身回屋。
老婆把菜热了,端到桌上,盛一碗饭,放在林从善面前。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起身,抓起酒壶,拖着沉重的双脚去倒酒。老婆赶紧进厨房再拿一个碗。他倒满一碗酒,一口喝下去。再倒满一碗酒,怔怔地坐在那儿。肚里憋着一股气,胀胀的,难受。过了好一会儿,端起第二碗酒一口喝干。倒第三碗酒,歇一下,一口喝下去。再倒,只有半碗,站起来,一口喝下去。把碗丢在桌上,手抹一下嘴唇,没吃菜,没吃饭,没洗澡,叹息一声,往楼上走。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发现喉咙痛,声音沙哑,起床后喝了一口碗盐水。饭菜端到桌上,没有食欲,坐着发呆。磨磨蹭蹭,比往日迟了半小时出门。路上遇见好几个邻居,都没有叫他。他感觉邻居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看丑八怪,或者看不认识的天外来客。亲戚、邻居谁家有事情,他都尽心尽力帮忙,要出力就出力,要出钱,自己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也不愿落后。铺路捐了两百,如元的儿子考上大学没钱缴学费他捐了三百,洪程的女儿掉锅里烫伤了要到省城治疗他捐了三百。堂堂正正做人,口碑不错,老老少少都尊敬他,该叫公公的叫公公,该叫伯伯的叫伯伯,该叫阿哥的叫阿哥。今天怎么了?
鸭子赶到田里,他本来想到田坎后的山坡上砍些柴禾,懒得动,坐在田角落里。心里想,钱没拿到手,先把亲戚得罪了,没吃羊肉空扰了一身臊。即使官司判了,丘光彩拿不出二十万,还不是画了一个空饼?脚下,一根枯树枝架在小水潭上,他弯下腰,伸手捡枯树枝,看见一群黑色的大蚂蚁扛着粮食,从田坎下爬上来,排着队,一只接着一只爬过枯树枝,往山上走。他缩回手,盯着看了一会儿,把头扭开。突然想到,桥也是路。没路,桥没用处;没桥,路连接不起来,也没用处。脚一踏出门,需要路,也需要桥,怎么能桥归桥、路归路呢?
傍晚刚回到家,村里辈分最长的加源和老队长运祥两个人踱到他家里。加源一进门就问:
养了几只鸭子?
八十多只。
能卖很多钱?
没去打工,没其他门路,将就过日子。
钱多钱少,都是过日子。你母亲对娘家大外很好,你告表弟,她心里高兴?今天中午,好几个人在我面前说,其他村的人都说梅林村人没良心,母亲一死就告娘家大外,以后不敢与梅林村的人结亲。你能赔偿到多少钱我们不管,现在全村人的面子都被你丢了。
我老婆的表弟范高生说摩托车翻到溪里,表弟有责任,国家法律规定有赔偿。我没考虑周全就答应了。
你收入了二十万,日子好过了,表弟的日子怎么过?要将心比心,不能只顾着自己。
林从善炒了几个蛋,到店铺里买了半斤巴浪鱼,请两位老人吃饭。两位老人各喝了一碗水酒,夹了一下菜,起身告辞。林从善送他们到大路上。运祥扶着他的肩膀,说,你做人一向可以,五十多岁了,不要给全村人丢面子,不要让别人指脊梁骨。
第二天晚上,嫁到六和村的女儿打电话给林从善,说,村头村尾,大家都在议论,说你没良心,母亲一死就告娘家大外。把你说得比狗屎还臭。表叔没赔偿,我们在地上,表叔赔偿了,我们不会飞到天上去。奶奶死了,我们不能让别人指脊梁骨。他一声不吭,静静地听女儿说。女儿接着说,圩场上开店的杨梅坑人,告自己的叔叔,没拿到赔偿,把自己的父亲逼死了。女儿说完,他就挂断电话。
躺在床上,林从善思前想后。城里,对门住的人都不认识,离开后一生不再见面,当然没有情面,不用讲人情世故、礼尚往来,什么事都只能用钱去解决,动一下就写合同,动不动就打官司。农村,都是熟人,即使不讲血缘血脉,乡里乡亲,一起生活几十年上百年,知根知底,爷爷奶奶埋在哪座坟里都知道,怎么能不讲情面?人不能像猪狗一样活着,不就是为了脸上的四两肉,为了不让别人指脊梁骨吗?父母亲死了,不可能自己扛到山里去,自己死了,不可能挖好墓穴自己钻进去,百万富翁也要别人帮衬。邻居、亲戚,有好吃的大家分享,你吃我的,我吃你的,有事情也是大家出手帮忙,一人出一份力。如果吃坏了肚子找人要赔偿,踢了脚趾找人要赔偿,擦伤一点皮找人要赔偿,以后谁还敢为你帮忙?对父母亲尽孝,把儿子抚养成人,是自己这一代人的责任。儿孙自有儿孙福,城里能不能买房子,是儿子的事,做爷爷的管不了,也没能力管。但已经起诉了,会得罪的人得罪了,只好顺其自然,能赔偿多少钱就多少钱。
天昏地暗,眼看大雨就要下了。自己一人住在深山老林中,孤独、无助之感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挤压得喘不过气来。呐喊,没人应答。呼救,没人回应。突然看见母亲,喊叫着追赶,一直追,就是追不上。累得气喘吁吁,没一个人上前帮忙。追呀,追呀,一脚踩空,一直往下掉。一急,醒了。知道是做梦,仍心有余悸,伸手一摸,浑身是汗。
过了两天,梅林村的村主任打手机,叫林从善回家去。他连蹦带跳往山下跑。一进门,看见村主任、村治保主任、丘光彩的堂兄和三斜村村主任。中斜自然村属三斜村。邱光彩的堂兄是他的表兄,代表丘光彩,向他道歉。三斜村主任说,撤诉,丘光彩合情合理地赔偿一点钱。梅林村村主任说,法律是为了社会和谐,能够自己和谐解决的事,就自己解决。亲戚,来日方长,你今天尽力帮他,后次他尽力帮你,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撤诉,可以。
看见丘光彩的堂兄,林从善就意识到村主任叫他回去的目的,开始在头脑中盘算这件事。活了大半辈子,习惯过这种生活了,少了邻居、亲戚们的交往,活着没意思。不可能大富大贵,不可能离开梅林村,对也好,错也好,这一生就这样过下去,改不了,也不想改了。村主任说完,他一字一顿地说,自己的亲戚,赔偿不赔偿无所谓,撤诉,要与律师范高生商量。三斜村村主任说,可以,要钱我们帮你出。他慌乱地摇晃双手,说,我自己负责,我自己负责。
撤诉该怎样向范高生开口,林从善想了一下午。晚上七点多,找出名片,打电话给范高生,说,赢了官司也拿不到几个钱,撤诉。范高生说,对方不拿钱可以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他说,我不打这个官司了。范高生说,你决定了?他答,是。范高生说,钱你自己出。他说,可以。范高生说,我现在没空,你明天在家等我。
晚上八点多,儿子打电话给林从善,问,你想撤诉?他答,是。儿子说,国家规定有赔偿,怕什么。即使没二十万,少一些也行,钱难挣。好像儿子就在身边,他吼叫,别钱、钱、钱的,一说钱我就心烦。儿子说,没钱,我怎么买房子,你不希望孙子孙女在城里读书,以后出人头地?他想说这是你的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顿了一会儿,儿子说,我不同意撤诉。他放慢口气,斩钉截铁,说,我还没死,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儿子说,我说的话你不听,以后的事我都不搭理。他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林从善还没吃早饭,举着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竿,想把鸭子赶到田里后再回家等范高生。刚到鸭寮门口,范高生就到了。他把竹竿靠在鸭寮上,返身回家。一进门,范高生拉开手提包,拿出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伸到他面前,说,我昨天晚上再查对了一下,你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种案子判了很多。你不要撤诉。他答,我决定撤诉。范高生打量了他一眼,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瓮声瓮气地说,撤诉,你签字。他接过纸,范高生马上把笔递给他。他跨到桌旁,伏下去,签上名字,侧转身,把纸和笔还给范高生。撤诉了,他感觉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转身迈了一步,想去店铺买鸡爪配早饭。范高生把纸、笔收进手提包里,说,你签了字,撤诉的手续我会办,但钱你要给我。他回头问,多少钱?范高生答,五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多少?范高生提高嗓门,答,五千,前次说好了的,你签了名字。他说,没打官司,还要这么多?范高生答,我来要不要工夫,车子要不要汽油?他说,工钱我算给你,油钱我算给你,最多一千。范高生不认识他似的,瞪大眼睛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当早餐吃下去,吼叫,我要不要花脑力、心机?他没想到范高生会发这么大的火,咧开嘴,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我们是亲戚,少一些。范高生喊,不是市场上卖菜,不讲价钱,我要赚钱养老婆、孩子。他搓着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小声求饶,我还欠债,一时半刻拿不出钱。范高生咬牙切齿,手一挥,说,有没有钱是你自己的事,不给钱就起诉你。说罢,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比打火机长一点的东西,晃了一下,说,我们的谈话、通话都有录音。说完,头也不回,阔步往外走。盯着范高生的后背,他心里说,你瞧不起我乡下人,我更看不惯你城里人。
范高生要五千,林从善心里想,亲戚,不会割我身上的肉。有钱了付一点,有钱了付一点,或许一两次后他会懒得来要钱。可是,过了几天,乡司法所所长打电话告诉他,两天内把钱付给范高生,不然范高生向法院起诉。不一会儿,收到范高生的短信,写了银行账号,叫他把钱存进去。
看见穿制服的人他就心虚,不愿意进法院的门,赶紧找邻居、亲戚借钱。当然,这次不找中斜村的亲戚借。听说这钱是为了撤诉,亲戚、邻居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一天就凑齐了。第二天上午去圩场上,把钱存进银行。虽然又加了五千元债,值得,不欠谁的人情,没有良心债,活得轻松、自在。
听说撤诉林从善花了五千元,丘光彩立即向大堂兄借了两千元,小堂兄借了一千元,凑了五千元,邀大堂兄一起赶去梅林村。
林从善小跑着回家。他迈进门,丘光彩迎上去,掏出钱,塞到他手里,说,表哥,撤诉的钱我出。他把钱塞回丘光彩手里,说,没你的事,我自己出。丘光彩又把钱塞给他。两个人推来搡去,邻居以为他们表兄弟打架了,三五个人拔腿往他家跑。他手里抓着钱,看见邻居围上去,感觉很不好意思,把钱用力丢在地上,高声喊,你不把钱拿回去,就是看不起我。丘光彩从地上捡起钱,往他手里塞,大声喊,你不收下这钱就是不原谅我。他迟疑了一下,接过钱,又丢在地上。丘光彩又捡起钱,往他口袋里塞。他侧转身,躲开。丘光彩把钱丢在桌上,邀堂兄往外走。林从善跨了一步,拉下脸,瞪着眼睛,挡住他们,说,钱没拿回去别想出门。表兄弟相持着,谁都怕拿这叠钱,好像这叠钱会咬人。邻居们笑容满面,七嘴八舌劝说。
一阵风吹来,将桌角上的钞票掀落了两张。粉红色的钞票在地上欢腾、跳跃。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