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 | 我们血液里都有共和的精神,就像我们骨头里都有梅毒

人生

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芥川龙之介

我们血液里都有共和的精神,

就像我们骨头里都有梅毒。

我们是民主的,也是梅毒的。

作家第一次看到校对清样时,

像学童第一次出水痘一样骄傲。

我要自杀,因为我对其他人而言没有用,

对我自己则很危险。

我以欣喜与恐惧培养歇斯底里,

我现在眩晕,今天,1862年1月23日,

我体验到一个不平常的警告:

我觉得疯狂翅膀的风吹拂过我。

一步一步,我们走进地狱

欢乐欣喜,经过黑如沥青的刺鼻蒸气。

波德莱尔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其作品《恶之花》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集之一。从1843年起,波德莱尔开始陆续创作后来收入《恶之花》的诗歌,诗集出版后不久,因“有碍公共道德及风化”等罪名受到轻罪法庭的判罚。

波德莱尔,1821年4月9日生于巴黎。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继父欧皮克上校后来擢升将军,在第二帝国时期被任命为法国驻西班牙大使。他不理解波德莱尔的诗人气质和复杂心情,波德莱尔也不能接受继父的专制作风和高压手段,于是欧皮克成为波德莱尔最憎恨的人。但波德莱尔对母亲感情深厚。这种不正常的家庭关系,不可避免地影响诗人的精神状态和创作情绪。

波德莱尔的“颓废”或者“颓废主义”成为了他诗歌最重要的标签,而也有人说是波德莱尔第一次为文学艺术打开了“审丑”之门,这一点也证实了波德莱尔对于象征派的先潮意义。

波德莱尔不但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而且是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现代主义认为,美学上的善恶美丑,与一般世俗的美丑善恶概念不同。现代主义所谓美与善,是指诗人用最适合于表现他内心隐秘和真实的感情的艺术手法,独特地完美地显示自己的精神境界。《恶之花》出色地完成这样的美学使命。

作为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鼻祖和现代主义诗歌先驱,波德莱尔身上还充溢着一种大胆的反叛精神。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尊他为“最初的洞察者,诗人中的王者,真正的神”。波德莱尔认为:在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要求,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对上帝的祈求或是对灵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对撒旦的祈求或是对兽行的祈求是堕落的快乐。于是,神在回敬他们天才的同时,也惩罚他们的癫狂——堕落的快乐所致的疾病和痛苦。和几乎所有癫狂放浪的天才一样,波德莱尔也免不了梅毒的惩罚。

今天推荐《天才、狂人与梅毒》。之前推过这本书,关于梅毒的简单肖像(梅毒肖像 | 我像一只彩蝶追随思绪,我的尿液充满宝石)。今天推荐这本书中介绍的众多天才、狂人、梅毒受害者之一: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被诅咒的诗人

我们血液里都有共和的精神,就像我们骨头里都有梅毒。我们是民主的,也是梅毒的。——夏尔·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的主题是美与堕落,当时震惊了同时代的人,被指为淫秽。其中有6首诗与女同性恋、吸血鬼有关,被法国内政部公共安全局查禁。福楼拜看完之后写了一封深表愤慨的信给这位年轻人,问说到底他冒犯了什么?宗教?还是公共道德?福楼拜写道,告发一本诗集,这实在很新鲜。波德莱尔告诉母亲,《恶之花》见证了他对每件事情的憎恶与仇恨。诗人保罗·魏仑称他为“被诅咒的诗人”。

波德莱尔的憎恶与仇恨,有多少是跟他知道自己得了梅毒有关呢?波德莱尔从来没有公开提起他的疾病,不过在家书中有提到。1861年5月6日,他向母亲承认道:“你知道我年轻时得了性病,后来我以为完全治愈。1848年之后,在迪戎复发,又消退了。现在转变成新的型态,皮肤留下疮疤,所有的关节都很僵硬。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怎么回事。除了所遭受的悲惨状况,更糟的是我内心非常惧怕。”这种悲伤和波德莱尔著名的狂放声明——“作家第一次看到校对清样时,像学童第一次出水痘一样骄傲”——形成强烈的对比。

传记作家从波德莱尔与弟弟的来往信件中推断,他感染的日期是1839年11月或12月,当时他18岁,住在巴黎的拉丁区。他刚被军校开除,因为拒绝交出他写给另一位同学的纸条,反而将纸条吞下肚。他自己准备考试,并且考试通过。他住在拉丁区两年,从事写作,直到1841年母亲安排他去印度,希望他能因此放弃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提前回到巴黎,得到一笔巨额遗产之后,过得很奢华。1844年,他将遗产挥霍大半,家人向法院申诉,因此往后由法定监护人发放零用金给他。波德莱尔在巴黎写评论、散文、诗歌,他对库尔贝与德拉克洛瓦的艺术批评,得到某些人的赏识。他也完成自传体的小说《芳法罗》,翻译爱伦·坡(疑似梅毒病患)的书,称爱伦·坡是他的“灵魂双胞胎”,并在刊物上发表诗。

20年后,波德莱尔警告他的好友与出版商普莱·马拉希要小心他的梅毒,因为以他自己复发的经验,外表没事,不代表就治愈了。他觉得有可能治愈,他自己就很幸运治好了,他说:“你所说的症状,我以前也有。不过,我敢说,得过梅毒完全康复之后,身体更健康强壮。”但是,他后来没有更健康强壮,因为他的梅毒并没有治愈。

波德莱尔的爱情生活是个谜。有些传记作家认为他和让娜·杜瓦尔只是窥淫狂的关系,而波德莱尔是个处男。由于他得过性病,在他的笔记本里发现可能是妓女的地址,因此这种论调很难让人认同。纳达研究波德莱尔,副书名就叫“处男诗人”。纪德在日记上(1912年)记载,普鲁斯特认为波德莱尔是同性恋。纪德的日记写道:“‘你不会相信他曾经做过’……普鲁斯特说:‘什么!他大叫说,我知道的正好跟你相反;你怎能怀疑他做过?他,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与杜瓦尔断断续续同居1年,她是波德莱尔写作《恶之花》中“黑维纳斯”的灵感。我们对她所知不多,她话少,也没有留下文学作品。他们相遇时波德莱尔是个有钱人,虽然后来比较穷,还是设法时常接济她——无论他们有没有同居。她离开他时,他向母亲吐露,她是他唯一的娱乐、唯一的乐趣、唯一的同志。他10天没睡,经常呕吐,而且还哭泣。

传记作家可不像他一样喜爱杜瓦尔。罗杰·威廉斯描述她是“邪恶且贪得无厌的妓女,淫荡的动物,沉溺在各种性爱中。她无心无肝无血无泪,即使不是妓女,也有妓女的专业技能与天性。她很快就带领波德莱尔堕落,而且知道如何操控他。”其他人则说杜瓦尔是个愚蠢淫秽、肮脏邋遢、虚伪不实、吸毒酗酒的女人。波德莱尔自己描述她是“没有感情冰冷的女神,冷酷无情、狡猾奸诈、性感却又孤高,只能崇拜她冷漠的形象以及毁灭性的性感。”杜瓦尔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1870年,当时她正撑着拐杖独自走在巴黎街头。

波德莱尔24岁时,曾经留下遗书以及自杀声明给杜瓦尔,然后自己刺伤胸部(并无大碍)。“睡觉也累,起床也累,无法忍受下去。我要自杀,因为我对其他人而言没有用,对我自己则很危险。”不过,他还要痛苦好几年才会死。

波德莱尔后来自诉的许多肉体上与心理上的病痛,都是梅毒复发的征兆。“疾病使得智慧与意志干枯,或是精神的怯懦使得身体疲惫?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非常气馁,无法忍受这孤寂,一直担忧莫名的灾害,对我的力量完全没有信心,一点欲望也没有。”在一次轻微瘫痪后,他自诉有消化不良与神经方面的问题,但是他不知道这跟以前感染梅毒有关。1858年初,他向母亲抱怨说:“我想我生病了,我是个病人,即使这疾病是想象的,我还是个病人。我一直恐惧、心悸、喘不过气,尤其是在睡觉时,这不是生病是什么?”

波德莱尔留下一段最有诗意的描述,暗示他精神错乱:“我以欣喜与恐惧培养歇斯底里,我现在眩晕,今天,1862年1月23日,我体验到一个不平常的警告:我觉得疯狂翅膀的风吹拂过我。”

1865年2月,他曾经描述过发作情形:

现在病情暂缓,趁机写信给你。有时候激烈发作,今天早上我花了一小时才读完你的信……你祝我身体健康。过去一星期,我简直生不如死。感冒与神经痛或风湿病轮流发作,造成双眼肿胀。你也知道,我的肠胃有问题已达4个月之久。8月与9月里,这儿比较明亮温暖,我才好过一点。但是过去两个月,半夜总是会发烧。连续战栗与发冷好几个小时,最后天亮时我才筋疲力尽睡着,根本无法利用失眠的晚上写作,醒来时吓出一身冷汗,连睡觉也很疲惫。尤其是过去一星期,越来越痛苦。你也知道,痛苦之下没有勇气,除非是被动的勇气。完全放弃意志力……既痛苦又无聊……我都没有离开房间。

他又说:“有好几次我以为康复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却又复发。”他写信给他的法定监护人安塞勒说:“我的头神经痛发作,已经持续两星期。你知道这会让人愚蠢与发疯,今天为了写信给你和我母亲,我必须用纱布包扎头部,每个小时纱布都要拿去泡冷水。头痛没有去年严重,但是持续的时间更长。”头痛让他意识模糊不清,他服用鸦片、洋地黄、莨菪以及奎宁。由于医生不知道他过去已经服药成瘾,所以他服用鸦片的药剂常是加倍或4倍。后来,他也服用鸦片酊,为了治疗晕眩还服用乙醚,以及自缬草根茎采制的镇定剂。

1866年1月,为了一件包裹,他在雨中的邮局忍受寒冷等了4小时,引起严重偏头痛。第二天他就病倒,在地上翻滚呕吐。他的医生可能不知道他得的是梅毒,而认为是歇斯底里。有位医生警告他不要阅读或作研究,好一个奇怪的处方,但波德莱尔也遵照医嘱。这个医生真是畜生,比起另一位强迫他戒酒的“血腥残酷”医生更糟。此时,他又自诉:“我又病了,病得很重。3天来不断晕眩与呕吐,只能躺在床上;因为即使我蹲伏在地板上,还是会跌倒……我刚才想回到床上,费了一番手脚,因为我很怕将扶靠的家具给推倒。”波德莱尔告诉“畜生”马克医生详细的病情:“我想你开出的忌口食谱完全没有用,反正我都不会饿,我可以好几天不吃东西。心情激动,心智朦胧,喘不过气,头痛欲裂,感觉郁闷,充血,头昏眼花。站着就跌倒,坐着也跌倒;都是很快就倒下来。每次一想到,我就不舒服。头发高烧,冒冷汗。”

1866年2月,波德莱尔写信给朋友夏尔·阿谢利诺,说他这20年来几乎都在生病。他描述说,头部严重神经痛,风湿病产生激烈的刺痛感,跌倒,以及呕出胆汁。有时候状况很好,然后无缘无故意识朦胧,接着头痛得要死,出冷汗、呕吐以及不省人事。他没有想到这跟梅毒有关,而是问道:“你知道这种病吗?以前有没有看过?”雨果的妻子经常探视波德莱尔这高贵稀有的灵魂,此时她告诉雨果:“他的心智逐渐失常,有神经方面的疾病,这些因素造成他患上忧郁症。”

波德莱尔在比利时的最后几个月,喝了许多白兰地,因此他怀疑自己因为洋地黄与莨菪中毒。1866年3月,他的麻痹性痴呆开始发作,文艺界开始传言他酒精中毒与滥用药物。他与摄影师涅特共进晚餐时,他神情忧郁,眼神迷离,而且言语困难。皮埃尔·迪费的记录指出:“他茫然失神,不断发抖,眼睛游移不定,好像被一阵恐惧点亮。”晚餐后,波德莱尔到酒馆喝白兰地。涅特在酒馆发现他,扶他回到旅馆;翌日早晨发现他半瘫痪。确实的日期不得而知,可能接近3月20日,那天波德莱尔最后一次以自己的手写信。

“亲爱的母亲,我没有生病,但也没有很好。”

两天后他就因为右半身瘫痪,必须躺在床上。他第二次发作,但是复原不错,还可以招呼雨果夫人。第二天雨果夫人就告诉她先生:“波德莱尔完了……这疾病几乎完全摧毁他的脑部,他们对病情感到绝望……这实在很悲哀,因为波德莱尔的精神是很稀罕的。”

4月,普莱·马拉希发现,虽然波德莱尔还能思考,但头脑已不太清楚,他可以从朋友的脸上感受信息,但就像闪电一闪即逝。

波德莱尔瘫痪又无法说话,被送到慈惠姊妹会所开设的疗养院。他从来不肯跟着修女在胸前画十字,出口就是脏话,于是修女只好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先将这个亵渎神明的儿子送到米诺旅馆,再安排送回法国。起初她计划送他到布朗什医生在柏斯开设的著名精神病院;布朗什医生拜访诗人内赫瓦时曾经见过波德莱尔。不过,他母亲最后在1866年7月将他送到另一家疗养院。1867年8月31日,他面带微笑死在母亲的怀里。死因是脑出血或中风。

罗杰·威廉斯认为波德莱尔是在梅毒“潜伏期”,因此没有出现症状,他写道:“无论如何,波德莱尔认为1848年与1861年的疾病,都与1839年的性病有关,我们必须推论后来的疾病与梅毒无关。”因此威廉斯的结论是,波德莱尔对于疾病的声明,有一种夸张的口气。威廉斯认为波德莱尔在巴黎街头病情发作时,是因为担心金钱而引起的。

虽然众所公认波德莱尔染有梅毒,但是笔迹专家分析他从1858年起的手稿,发现心理失调的迹象明显符合麻痹性痴呆,却缺乏其他心理疾病(如夸大狂)的先兆,因此认为他在脑梅毒发展初期就死了。

波德莱尔数十年来每天忍受梅毒的各种折磨:发烧、心悸、胃部紧张、腹泻、疲惫、风湿痛、神经痛、肠胃抽痛、偏头痛、喘不过气、肠疾、晕眩、瘫痪、严重沮丧,以及害怕发疯。在他的诗中,很清楚自己将是自己心灵的吸血鬼,被人抛弃,永远没有欢笑。如果他在诗中表达这种厄运:

一步一步,我们走进地狱

欢乐欣喜,经过黑如沥青的刺鼻蒸气

不过,他也能写出许多快乐的喜悦。如果他在腐烂的肉体中看到高雅,他还是守着这身臭皮囊,穿着像个洁净的花花公子,拿着顶端镶金的拐杖,穿戴着粉红色的手套、精致的白衬衫、长背心与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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