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平:那时候 那枣树 | 就读这篇
江亚平
朋友发来一个链接,说家乡的栆子即将成熟,在网上销售,让我帮着多转发。他解释说,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老枣树品种,加上新科技种植,果大味甜,卖相极佳。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小时候就是穿梭在姥姥家的大枣树下炼成的上墙爬树的本领,听着姥姥不紧不慢的农谚歌谣初识了春夏秋冬。度过了自由欢乐,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记得那时候,姥姥家只有四间土房子,老厚老厚的土墙墩在几行大青砖垒起的地基上,风刮不动,日晒不透,冬暖夏凉。两扇对开的木门下面有一条半尺宽的木凳子立着放,姥姥说那叫门槛,是拦挡住脚底下带回的晦气的。而我,最喜欢坐在硌屁股的门槛上,托着腮歪着头看屋子前面那一大片枣树。更多的时候会突然跑过去,一棵,两棵,三棵地数,每次都要双手触摸到枣树粗燥干裂的树身儿,才数出下一个数来,一共九棵呢!大枣树。
春天,当姥姥终于把我那件印满小碎花儿的棉袄拆洗干净,在袖口和下摆各接了一圈另外颜色的花布,重新套起来时,姥姥嘴里一边念叨:“不见人长长,只觉得衣裳絀”。我不懂,就问,小花袄会变小吗?是不是它和大枣树一样害怕下雪呢? 枝条上小黑疙瘩的里面真的藏着小蜜蜂吗?谁去告诉它们白天真的不冷了呢!姥姥一针一针地纳着我的布鞋底子,一边悠悠地说,快喽快喽,“大人莫被小孩哄,枣树发芽才不冷”,俺家妞妞的新单鞋要上脚了,栆叶儿也要出头喽!
真的不知道是哪一天,枣树乱七八糟的枝叉儿突然抽出了绿莹莹的叶芽,四个五个的一小撮儿,从黑黢黢的关节处钻出来,先是直直地冲破树皮的禁锢,接着像喇叭花儿分散舒展,在你还没来得及查看会不会有哪个枝头忘了醒来了时,几乎是一下子,一串串椭圆形的叶子交织起来,正午的枣树下再没了支离破碎斑驳的影子,连邻家老屋的房顶都被罩上一片浓浓的绿茵。这时,姥姥会把冬夜里纺的棉线穗子拿出来,分成不同的数量,用大木盆里的水染成五彩缤纷的各种颜色,晾挂在两棵枣树之间的竹竿上。姥姥说,一定要晴天在树荫里晾干的线才不褪色,秋天织布时才不返潮,而且,栆花初开,甜甜的香气会浸进布纹里,穿着衣盖着被,都伴着栆花的蜜糖味。真的呢!金色的小米粒一样的栆花在没有风吹的午后,也簌簌地掉落。我张开双手接,怎么也接不及,看着地上就要薄薄的一层了,我大哭,喊着小蜜蜂别再采蜜了,我要吃大红枣栆哪!姥姥笑了,把我揽在怀里,轻轻地唱:“栆儿甜,栆花香,小蜜蜂,来帮忙,春酿蜜,秋收粮,大大红枣过年尝”。我这才破涕为笑,跳跃着捧起满地的落英,洒在水盆里玩天女散花,飞雨流香。
望着盼着,一个个尖头尖脑圆锥模样的小绿丁儿悄悄地变了,变成了漫长或正圆的青果儿。院子里压水井的上方正好盖着一条栆枝,每片叶子的茎部都坠着一颗青光亮闪的栆儿,尽管我小小的个子,只要举手就能摸到果子。姥姥说枣子正在长,不能用手碰它,就是高个子人走在树下,也要弯腰低头。我不甘心,就趁压水的时候,故意踩到井台的大石头上,仰着脸,窜起来,张大嘴巴,喊姥姥快看:栆儿自己要跑我肚里去来!姥姥从厨房里探出身,呵呵笑着,道:“莫急!莫急!七月十五栆红圈,八月十五晒半干。马上七月七喜鹊搭桥了,摘两颗压压馋虫吧”!我迫不及待地扯住树枝,不停地揪呀揪,塞得两边裤兜满满的,双手捂着,一溜烟跑出去和小伙伴们分享去了。咬一口,不太脆,但也不粘不涩了。
收栆的日子是最开心的,头两天里姥姥就会带我去镇上的供销社里买白酒,她把那个青花瓷的坛子冲洗干净,倒扣着控干水,告诉卖酒的是用来做醉栆的,要“好的”散酒,卖酒人嗯一声表示明白了,说一个“贵”字,我不懂啥意思。我只高兴回到家里就能爬树摘栆了。斜挎着姥姥缝的布口袋,口袋一个边儿低一个边儿高,高的那边贴着腰部,每摘一把红艳翠绿的大枣,随手一放,都会稳稳当当地落入囊中。我总是不停地攀高,蹬着枝叉恨不得站到最边缘的树叶上去。姥姥踩着凳子摘,一边喊着我当心,一边念叨着做醉栆要鲜果,一丁点儿也不能碰着硌着。最后,姥姥摘的比我的多的多。我不用担心,反正等过年的时候,表哥表姐们都回来了,打开酒坛,满屋子甜丝丝,醉迷迷,香润润,清朗朗溢满嗅觉时,喀吃喀吃的咬栆,谁也没我咬的响。“知道吗?一颗一颗上树摘的”,我举着滴着浓浓酒汁的红枣,转着圈儿冲表哥显摆,表姐吃惊地张着半个栆儿要掉出来的嘴巴,问:“这半屋子的干枣,要摘多久呀?”哈哈哈,我笑得头都弯到地上了,刚刚嚼碎的醉栆从口中全掉落,咔咔咔地咳嗽不停,姥姥跑过来,把我抱在膝盖上,拍我后背,说着“好了好了,就你能,都是我们妞妞上树晃下来的,都是妞妞看着晒干的”。我才止住咳,手舞足蹈地给表姐讲如何摇晃树枝,栆儿才能落在地上不摔坏;长长的木杆子敲打树杈的哪个部位才不耽误明年发芽结栆。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离开了姥姥去学校住读,竟也渐渐地漠视了枣树,偶尔回到姥姥家,心安理得地吃着姥姥留给我的瓜果和枣泥包子,没再关注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再后来,老屋没了,新建的两层楼房占据到原来压水井的位置,整个院子都铺上了光滑的水泥地。姥姥说没做醉栆,又说南墙根生发了一个棵栆树苗,只要有一方土地,都能移栽了去。我疑问“能栽活吗?”。姥姥笑笑,依然用她平静缓和的语气道:“移不死的枣树,栽不死的葱,枣树最不挑剔,耐活。又说“桃三杏四梨五年,当年的小栆蜜蜜甜,也能给孩子们尝个鲜”。
姥姥走时,我还没有一方可以栽树的土,那时,我也还没有孩子,也不知那棵栆树苗结了红红的大枣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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