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辉华专栏】理发师方太哥

理发师方太哥

作者：万辉华

方太哥住在下学堂，与我家共一个堂屋。

他家是土改时从上庄过继过来的，也住上了从我家土改分过来的房子，据说，原先还有一位荣麻嗲与他是近邻，一个孤老头子，死后一间房子也归了方太哥家。

堂屋里有一个天井，亮光就从上面斜着涌进来，他家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些蓑衣斗笠，或倚墙码着一些劈好的木头。我家那面墙上，则是写着一些毛主席的语录，还有社员名字和工分。

方太哥是一个理发匠，本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他家来剪发。因此，他家灶上一把瓦壶，一天到晚都是烧着开水，咕咕的欢叫着冒出热的蒸汽。

他的剃头担子也就常常摆在堂屋里，其实，也很简单。一头是一个铝盆子，另一头一只木质的理发箱，放了剃刀和推子，剪鼻毛的小剪子，挖耳朵的勺子，这几样东西。剃刀在天井盖的麻刀石老磨，寒光闪闪，让我们这些小孩儿，见到有些打寒颤。

方太哥从年龄上是长辈，但辈份与我同辈，我喊他方太哥，喊他的老婆二砣娭毑，则叫她秀妈。她的大名叫来秀什么的，我一直都没弄明白。

一些来理发的人，都坐在木椅上，喝上二砣娭毑泡上的椒子茶，茶叶放的是当年的洗水茶，在陶茶杯里开出去嫩绿的枝叶，人们都有耐心地相互聊着村子里的一些新鲜事儿，这里也就自然成了一个颇热闹的场所。

方太哥也是一个话唠，他常走东村串西村，把一些听来的，见过的，诸如那家的母猪生了几只嫩猪崽，那个队里从湖北贩了一条耕牛，哪家媳妇生了一个崽，碰上了一条狗，就认了狗做干爹，……

有了方太哥的唠叨，村子里的人则不愿散去，有的人不断的续水，有的甚至忘了回家烧火煮饭，有的则忘了找邻居借米借红茴丝，……

我在家里是一个淘气的人，有时，爱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向小朋友显摆。有次，把父亲为学校图书室从通城县城买来的一些连环画，借给同学去看，有两本收不回来，父亲发现后要打我，我吓得躲到方太哥的家，吓得不敢回家吃饭，方太哥夫妇便留我吃晚饭，再到我家给讨保，他的嘴巴很会说的，他甚至承诺他会明天一个村子跑，找借了书的孩子问，谁又转手借给了谁。还有一回，我把家里的布票弄丢了，母亲把我吊在楼梯上，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得我油汗直流，口舌焦干，方太哥从外面理发回家，见到这一幕，立即把我解下来，要我到他家去。他便找了我母亲，又为我讨了一番保。

二砣娭毑家做什么菜，一股油烟味飘过来，让我这只馋猫立马端着饭碗，从自己家里走出，到她家的厨房里伫立着，秀妈便从锅里夹一筷子的菜给我。有时，在夏天吃晚饭，他们家把饭桌搬到堂屋里，我也不讲客气，端着饭碗坐到他家的桌前，他们家也没有有油腥的菜吃，有时一大碗萝卜菜，或一大盘芥菜，不过放了几枚干的辣椒，或者生姜，好像他们家的菜好吃些，我也是像他们一样，挟上一大把塞进嘴里，一大把大把地嚼，青汁直往下滴。

春天里的四月天，酸菜要晒，方太哥把放在墙角里的一只木桶，吆喝两个儿子吃力地抬到堂屋里，用铲子刨掉上面堆积的黄泥巴，那些芥菜就露出来，方太哥便在地坪上铺上一床斗垫，把青黄色的酸菜晒在斗垫上，一股酸菜的清香弥漫开来。我放学回家，见了这晒场上的酸菜，便择杆带儿的吃，甜酸酸的，一饱口福。

随后几天，我会到对门找上门去蹭酸菜吃，那酸菜煮鱼，简直就是过年都难以享受的美食。方太爹外出巡回理发，见别人在水塘里捕鱼，这家欠了他的理发钱的人家，便把一条二条鲢子鱼作为抵理发费，这样方太哥的家的厨房里飘出一阵阵勾人口水欲滴的香气，我近水楼台先得月，脚步比猫步还快，我吐出的鱼骨头，让我家那只比我出生还早的猫，大嚼一番，喵喵地耍欢而逃。

我曾祖母于1973年逝世，当时不兴做道场，灵堂里十分冷寂。连锣鼓都没有。

半夜时分，方太爹作为邻居似乎看不过意，便找出几黄土纸，在蜡烛上点燃，他举着这几张燃烧的纸，在灵前快速地扭动，走的是太极步，名曰穿灯。因他人较瘦，动作很麻利，后来又有一个邻居，也是点燃草纸，与方太爹对舞，你穿过来，我钻过去，火始终没有烧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一阵热气似乎从他们的头顶上蒸腾，他俩如吃了酒的人格外的兴奋与迷幻。

1979年后，我家搬迁到岳阳县城去了。过了几年，把几间摇摇欲坠的房子拆掉了，把砖瓦让村子的亲戚半卖半送了。

那进堂屋的石大门槛，有一半属于我家的，方太爹想要待以后单独做房子用，出给我奶奶五元钱买过去了，只是这钱是欠着的，过了好几年才讨到。

上世纪80年代，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城陵矶工作。一天，方太爹、秀妈带着三个子女突然找到我家，几年没有遇到，他大抵已经年近花甲，人仍是那般的精瘦，他家迁到君山农场落户了，他家也就空在原宅。我听出他在农场种棉花，劳动强度大，吃不消。他想返回故乡，重操理发旧业。

我留他们在食堂吃了一顿饭，临别时塞给他50元钱作为盘缠。

又过了几年，听说他在牛淘湾做了几间平房，自己种种菜，过着与老村庄相隔离的独居生活。

后来，听说方太爹患了一种怪病，他不愿到城里找人看，镇上的医院也不进。就这么捱着、拖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他也不愿见任何前来探病的人，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

又听说他后来掉在家门口的池塘里殒命了，新南冲里再没这位老理发师走村串西村了。

方太爹边理发边讲古，有时散发出的爽朗笑声，竟50年了仍然不绝于缕于耳畔回荡。

作者简介

万辉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诗歌学会会员, 湖南岳阳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湖南 岳阳晚报副总编辑。在《文艺报》《大家》《作品与争鸣》等中央省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文学评论200多篇，出版《书生情怀》《心灵一片风景》《四月物象》文学作品集三部，作品多次曾获湖南省作协丶湖南省记协奖。

　　

_{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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