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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人
――九十与八十
第一次与老人长谈,就有惊心之感。
他的语气很平和,说起惊天动地的事来,全是一样的,八十年来的风霜雪雨,都如同平常日子:富贵、贫穷、改朝换代、生死考验,一样的声调。
他是在那个时候说到过2010年荣获深圳“年度十大好书”之首的《沉浮与枯荣》的作者江平,一个小他十岁的才子。其实,那时的江平,也应该年过七旬。
老人是我的先生的父亲,我的公公。北京的高级知识分子,过去离我很远,远到不曾想象,只觉得这样的人,可以在书本中、影视里看到,与具体的生活无关。
直到我成为老人最小的儿媳,我都没有想过那些往事会走近我的生活。
当我坐下来,开始听老人讲往事,那遥远的人和事就一点点近了。
五四运动之后出生在河北一个富裕的地主家庭,少年时代东北三省已经易主,当他背着德国的勃郎宁小手枪,骑在自行车上,出入教会学校和乡间小道,可以想见他的威风和得意,他曾在县里武术比赛中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等他逃到陪都重庆去考大学的时候,曾为了糊口教书、挑担小卖,度过非常艰难的岁月。他还在大学里做过学生会主席,领导学生运动,秘密参加地下党,后来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在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下秘密跑到革命圣地延安,开始了革命者与学者的生涯。他拿过枪,但没有打过仗。少年时候也曾是一条好汉,飞檐走壁的事也做过。他从去了延安,就在革命大学工作,后来跟随范文澜、艾思奇在华北大学历史研究室工作,解放后,又到“中国人民大学”工作,成为“中国政法大学”最初的创办者之一。他一生都教授与历史相关的专业,七十岁还在做博导。很遗憾我无缘做他的学生,不曾领略过他做导师的风采,但听说他的课讲得很好,他对学生的感情超过自己的子女,所以,年近九旬,每年春节,仍然有不少身居高位的学生来给他拜年。
听他讲平生,发现有一件事深刻影响了他一生。他刚到延安时就经历的一次政治运动,他熟悉的两个人在运动中被严重冲击,他虽没受牵连,但这件事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他从此再没有表达过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小心翼翼度过了此后的人生。所以,反右之前他不肯在大字报上签字、文革之中他老实地交出自己的教鞭、文革之后他处处看上头的意思,不轻意表达自己……
他这一生主要是教书,无论是为了谋生还是因为政治运动的冲击,他被命运驱使,教过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在四川、延安、河北、安徽、北京等地教过书。他编写过不少教材,也编写过某一领域有地位的书籍,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己学术上的独家见解,也不知道他在法律相关领域有什么独特建树。我只在网上查到这样的话:“1978年恢复办学之后中国政法大学更是培养和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名师学者。教师中有像江平……等造诣高深的学术大师,也有像巫昌祯……高潮等在各自领域里独领风骚的名家。”他的名字,总算留下一点痕迹。
耄耋之年的老人,开始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他的表现中最突出的是恐惧和疑心:他会嚷嚷快点把户口和钱藏起来,有人来抄家了;他还会疑心人家要害他,把卧室的房门紧锁,甚至不许儿孙进入……
我总是看到种种政治运动给他留下的恐惧,虽然在他追随革命的一生里,并没有受过太大的冲击:作为抗战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他没有当过右派,没有当过反革命。虽然在文革中和所有的高级知识分子一样被赶到“牛棚”里接受改造,但他没有特别严重的“问题”,每天老老实实地捡石头,革命小将称过重量后再把石头扔到更远的地方,让他再去捡,他力争好的表现,对这样的污辱也毫不反抗。
他的恐惧不仅仅是他的遭遇,更是他所看到的硬骨头知识分子的遭遇。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江平从莫斯科大学读完法律研究生回国,正是在他所领导的研究所工作。风华正茂的江平,刚刚新婚,年轻、有学识,勇于表达自己。57年,他带头给党提意见,每天晚上联络一群年轻的政法大学的教师,一腔热血,挥毫泼墨。作为他们上司的公公高潮那时候已经是谨小慎微的人了,很想保护这群年轻人,多次试图制止他们的行为,不成,便悄悄离开,暗自叹息。
果然,江平被打成右派,新婚的妻子也被迫离婚,独自在京郊改造,偏又遇倒行的小火车从身上碾过,失去了一条腿,真是祸不单行啊!我不知道当时的江平是什么样的心境:政治上被打倒,家破人残,该是绝境了吧?我猜想,这样的遭遇正是我公公所恐惧的,所以他一生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江平后来说过:“从1957年到1978年,我该失去的失去了,不该失去的也失去了,最低谷时,除了这条命,其他所有的都失去了。”
他还说:“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一条命,我觉得对人生就得有乐观的态度,多活一天是多美好的事情!”
江平后来又结婚了,生有一个儿子,他的人生后来也发生了戏剧的转变,文革后,他回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1988年出任该校校长。89年,他再次站了出来,之后辞去了中国政法大学校长职务,开始了真正的学者生涯。我从中看到了他的个性和骨气:他没有被打倒,还是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如果57年的经历可以重来,如果他知道自己会为那些热情付出22年惨痛的代价,他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事为人。
再后来,他作为一代法律大师,著书立说,讲学建言,八旬老翁,出版自传《沉浮与枯荣》,随即获得“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再度成为人们敬仰的学术名人。
我的公公高潮,相比江平,一生算是平顺,没有大碍。他度过了小心谨慎的一生,有五个健康的子女,到了晚年,九旬老人,精神常处惊恐之中,一生压抑的恐惧,变成老年痴呆的症状表达出来。叫人感叹:这样的一生,是福是祸?
八旬的江平,回顾自己的平生:曾经风华正茂,曾经意气风发,刹那间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健康,一无所有。经过22年的磨难,晚年依然敢说真话,再次成为敏感的人。可是,他在法律界的成就人所敬仰,一生坦荡,虽是病残的身体,却有辉煌的成就。这样的一生,该叹息还是赞美?
我说不好,我知道两位老人是相熟的,他们相差十岁,穿越过相同的历史时光,在几乎相近的环境背景里,度过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月。
我对他们所知甚少,只觉得他们是个性非常不同的人,在现代历史的河流之中,他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态度,命运也各不相同。但想到两位老人,我心中有许多感慨:如果命运早有安排,你怕与不怕,都不会改变,生活始终是有苦有乐的,那又何必怕呢?如果恐惧也不能改变苦难,那又何必恐惧呢?
我怜惜已经糊涂了的公公,没有办法听他讲出心底压抑的那些话来,他原本也是少年英雄,青年才俊,有勇有谋的人啊。
唯愿已经贡献了一生的老人们不再惊恐,余下的日子平顺安宁!
(2010年文)
小文写于2010年,9年前,不曾示人,也没有给呆子看过。
而今,9年过去了,呆子已经离世三年多,公公高潮教授也以97岁高龄辞世。只有江平教授依然健在,并且还在发声。他是我敬仰的人。
小文存在这里,算是一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