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你真的太穷了
曲终人散以后,蒋淇终于明白。
这一生,她不能拯救谁。能拯救他的,只有自己。
那时候,蒋淇也穷。
她在广州一家私立学校教书,攒的钱也不多,加上刚帮父母在老家买了房子,手头紧巴巴。
从前一年旅行2次,如今缩成了1次。
2015年,她去陕西。
出行前,郑繁说,来了?要不见一面?
他就在西安。
他们曾是死对头。在网上,二人因立场不同,在一个群里厮杀,撕着撕着,撕得共识越来越多。
本来嘛,人与人若能放下情绪,真正理性沟通,就会发现,纷争大多源于胜负心,哪有那么多本质的分歧?
大道归一,无非如此。
有人看不下去:操,你俩是吵架,还是聊骚?
大伙儿跟着起哄。
红了眼,变成红了脸。
他们就此鸣锣,收兵,加了微信,成为网友。
聊了两年后,只见文字,不见人。但默契还算多。有共同的兴趣,也有相似的正义感。
有时候,他们聊着聊着,也会想,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但也只是想想。
都不是少不经事的人,不会以幻想为食,投射一个理想伴侣在对方身上。这太滑稽。
抵达古城,住下来,她给他发微信:“在哪碰头?”
他说了一个地方。
离她酒店不远。她换了板鞋,穿过古城夜色,和半条街的烤肉味儿,去见他。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站在那里。
一个高而瘦的男孩。
穿白衬衫。
和一条浅蓝色牛仔裤。
她想到一个词:长身玉立。
她个子也高,167的身材,穿上高跟鞋,在任何场合也算出类拔萃。但在他面前,竟如此娇小。
仰头看他时,她感到有些想法,像雪碧中的水泡,正在悄无声息地冒出。比剥,比剥,细细地炸裂。
甜的。
透亮的。
秘而不宣的小欢愉。
她伸出手:“你郑繁吧?我蒋淇,久等了。”
他和她相握。
细而瘦的长指。有些凉。
寒喧后,两人一起去吃饭。
她注意到,挑选馆子时,他一直避开装潢贵气的饭店,目光只搜索一些黯淡的小排档。
她懂得这种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
要么不看重。
要么有点穷。
前者她是不信的。他期待这场见面已久,应该不至于轻慢。
那只剩下穷。
穷人都懂得穷人的困窘,和穷人的自卑心。他们会在辉煌煊赫的酒店,感到周身不适。
一来觉得不配。
二来钱包承受不起。
她其实很好打发。
一口食,一杯水,也足以应付她的肠胃。
在一间简陋的小面馆面前,她说:“哇,好久没吃过面了,咱们吃面行不行?”
他说好。
挑了张沿街的桌子,坐下来。桌子是塑料的,浮着没清理干净的残渣。用纸一擦,满纸油污。
她点了一份凉皮。他点了炒面。
其实不好吃。
味精未融,酱料还浮在食物表面,没进去。做法粗鲁,过程潦草,吃到嘴巴里,一咀嚼,就感到有一股来自厨房的莫名嫌弃。
她夹了一筷,不想再动了。
她不是挑剔的人。
但真的粗糙至极,难以下咽。
放下筷子时,她说:“真好吃。”
他看了她一眼:“真的?”
她说:“真的。”
哈,当然是真的。美色在前,哪怕喝白水,也能喝出千般滋味。“只是我在飞机上吃过了,现在肚子太饱,吃不下了。”
他将那碗面扒干净,付了钱,一共12块。
然后送她回去。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懵懵然往前冲,一辆汽车在她半步远的前方呼啸而过。
他一伸手,抓住她,往他身边拉了一下。
她那时单身已久。
情与欲,都像呼之欲出。被这一拉,立即想到一些有的没的。
古城夜已深。
摊铺都收了,长街静谧无比。
路灯下,两个瘦的长影,贴在地上,走着走着,就近了。走着走着,又远了。
像调情。
她看得出神,故意走慢了一点。
留在他背后。
笑着,调皮着,往他那边一贴。人影合在一起,相亲相爱往前行。
那一夜,他送她到了酒店楼下,礼貌地交代了一下,离开。什么也没说。
她也按捺住了自己。
次日,蒋淇登机,前往另一个省会。去参加一个活动。
起飞前,她和他道别。
“感谢招待。”
“一路顺风。”
一切都滴水不漏。
但她终究不甘心。想挑破。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我留下来,我们会在一起吗?”
他回:“会。”
那个活动,持续了近一周。地点在一个度假区,风景极美。
但她毫无兴致。
抵达时,就盼着结束日。
一周后,她折返西安。他来接机。
在机场出口,他穿着初见时的衣服,站在人群里,一如既往地耀目。
她笑着迎向他。
他则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娴熟如相恋多年的情人。
回出租屋的机场大巴上,他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没钱。”
她握了握他纤长的手指。
“我不在乎。”
大巴载着两个年轻人,穿过一簇簇的灯光,一蓬蓬蠢蠢欲动的心念,前往他们贫穷又热烈的时光。
但很多事情,当它只是一个名词时,人们觉得不过尔尔。
当它成了现实,才知道有多磨人。
郑繁那时创业失败。
押进去的存款,借的钱,全都血本无归。最后公司破产,欠了一屁股债,整个人灰心成丧家之犬。
加上为人处世也不行。
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年少时,因为穷,处处被刻薄,被轻视。志气上,容易被激起。情商上,就很难在线。
在他的潜意识里,与人合作,意味着讨好。
也意味着自尊受损。
他简直受不得低一丁点头。也受不了主动之后,努力之后,有一丁点失望。
这样的态度在职场上,在为人上,当然要吃亏。
可太难改。
蒋淇说:“其实可以更柔软一点。”
他怒不可遏。
“凭什么要我软,凭什么要跪着赚这个钱?这有违我的底线。”
其实并不是跪着。
只是在合作的条件上,再让一点步。
一个人或一个团队,没有资源,没有经验,议价能力本来就低。为了达成合作,得拿出诚意或成绩,才能让甲方给机会。
但他看不见这一点。只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他。
蒋淇就是在这种时候,来到郑繁身边的。
在相处之初,她对未来的困境一无所知。
她抱着郑繁的腰。
笑靥如花。
“穷怕什么,你上进,我努力,我们有的是可能,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那段日子里,打车成了奢侈。
看电影成了盛会。
去买茶叶,贵的不敢要,千挑万选,买了10块一斤的、不知道什么来路和滋味的茶,一倒,就是一蓬粉。一泡,就是一层沫。
她说,没事,我喜欢走路,不爱看电影,只喜欢喝白水。
吃饭呢,有门有面的餐馆,从来不敢进。
只吃街边小摊。
类似关东煮,但没那么讲究。
七七八八的杂料,五块钱一大碗,装在泡沫碗里,坐在深幽曲折的小巷,就着黄迷迷的灯光,和往来穿梭的人群,吃得吧唧作响。
回来的时候,经过水果摊。
蒋淇想吃西瓜。
一个西瓜买不起,就买半个,或1/4个,抱回来,一小勺一小勺地互相喂着吃。
郑繁抱歉地看着她。
蒋淇抬头笑:“有情饮水饱。”
那时候的交往,几乎在云端。
不接地气。
也不管现实。
但真情从来都是奢侈品。
误会能毁了它,辜负能毁了它,猜忌能毁了它,控制能毁了它,暴戾能毁了它,压力能毁了它,漏习能毁了它,流言蜚语能毁了它,贫穷也能毁了它......
这一点,2015年夏天的蒋淇和郑繁都不知道。
他们只觉得浪漫满胸。
脑袋发热。
天真又顽强地,手牵着手,逛遍了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有一回在公车上,人多,他们被挤开了。
她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一看,原来是终日胶着的手没有握在一起。
一个月以后,郑繁说,回家见见我父母吧。
他在电话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蒋淇介绍给了家人。
甚至在心中开始计划,见完父母,就随蒋淇前往广州。
她曾多次说起广州的自由。
广州的包容。
“广州真的特别好,在那里,你的才华才有施展空间。”
以及广州的美食。
“怎么说呢,在广州,你能追梦,也能休闲。美食太多了。我最喜欢那里的粥和汤,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啥都能煲,鲜得不得了。”
他听得口水直流,直接打开各个招聘平台。
专选城市:广州。
查看适合他的职位。
在他们的设想里,未来是镶着金边的——
到了广州后,他们各自努力。
两年后,他平步青云,她少年得志。
他们买房,结婚,生子,一起逛遍广州的大街小巷,吃遍广州的大餐小吃。
处处如鱼得水,好运大开绿灯。
但梦想二字,首先是梦。
梦就意味着,它离现实,隔着一大段距离。
在想象中,他们是人上人。
可现实里,他们面对家徒四壁的家,窘迫又悲凉。
他们乘公车,去客运站,到县城。
再转车,到镇。
镇上再转一趟车,到村。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
谷色阳光匍匐在地。高粱蓬勃,麦地绵延十里。
绿野中央,渐次出现零星的屋落,墙体灰白,盖着补丁般的黑色鸳鸯瓦。
炊烟从烟囱冒出来,如同房子灰蓝色的呼吸。
他们下了车,沿着一条石子路,走进家门。
看到郑繁的家,蒋淇才知道,自己低估了很多情况。
房子极旧。
猪圈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
地上连水泥都没有。
屋子灯光昏黄,家具也粗陋破旧。一切的一切,都令蒋淇非常吃惊。
见过父母和奶奶后,郑繁知道她不习惯,骑了辆自行车,载着她,在乡间小路上晃荡。
晚风轻凉。
玉米地和苹果园沙沙作响。
不知名的白色飞鸟掠过,夕阳投下来,他们的影子靠在一起,美得几乎能入画。
再无望的乡间日子,也匹配了静谧的田园牧歌——
外人只看见田园,局中人才体味到窘迫。
他尴尬地笑,“没想到我家这么穷是不是?”
蒋淇已经回过神来了。
“没事,我们努力,多赚钱,照顾好爸爸妈妈和奶奶。”
骑到一处苹果园,郑繁说,这我家的,苹果已经熟了,你可以摘着吃。
这是郑繁父母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
果园也不大,不过几亩地,种着苹果和花楸。
她看着满树红滟,惊喜无比。
看准一个,摘下来,擦了擦,咬一口。舌尖顿时激爽无比,甜味四溅,果肉酥脆多汁得令她想把舌头都吞掉。
因为这点甜,她原谅了他赤贫的来处与当下。
原谅了猝然到来的生存压力。
原谅了她可能从此更辛苦、更焦虑、更无望的现实。
其实,
乡间也没有什么不好。
有果园,有田野,有家人,有炊烟,可能也值得过下去。
浓情四溢时,郑繁是一个有志青年。
戾气没显露。
正义感十足,还有点小才,小幽默。
但形而下的困窘,必然会带来形而上的焦虑,这一点,才是两性关系的杀手。
也是贫穷真正可怕的地方。
它会让外部的失意,内化入心,变成对自己的失望。
回城以后,郑繁继续上班。
依稀记得是一个晚上,他下班回家。蒋淇因为等得急,早早在公交站候着了。
他一下车。她就带着一身灯光,满脸笑容,迎上去。
她去牵他的手。
他木然。
不回应,也没好声气。
仔细一问,才知道今天工作失误,被领导骂了。
这本是正常事儿。但他反复说,“我就是最差劲的low逼。”
蒋淇继续安慰他。
他则寻找一系列的负面事件,来强化自己的无能。
创业的失败,项目的亏损,领导的不重视,发到广州几家公司的求职函没回音……林林总总,都在击垮他,让他自我定位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还说了一件事。
因为蒋淇的到来,恋爱要花钱,哪怕他们已节俭到了不能再节俭,蒋淇也付了大部分费用。但郑繁负债,工资得还款。日常开支,就得借。
他必须为了二百块钱,跟这个同事借,跟那个朋友求。
借到了,也不敢跟蒋淇说。
只委婉了说了声:“我朋友拿了200给我。”
尊严不再,人格稀碎,你让他宽容、有担当、充满温柔?
不可能。
不久,他们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一些罅隙和裂痕。
比如,蒋淇说,想自己开一个托管中心。他就一直冷嘲热讽,说这是逃避工作。
蒋淇喜欢读书。他就说,读书没什么用,经验在生活里……
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
蒋淇与他谈朋友,倘若稍有夸奖,他就开始攻击。
能力强,被他说成精致利己主义者。
情商高,被他说成虚伪,必定别有用心。
蒋淇很好奇,“为什么提到任何人,你都要贬损呢?”
“因为这样才能把别人踩在脚底。”
她劝他,其实不用敌对,哪怕人无完人,但只要他人有优点,也可以充分认可。
他不知怎地,忽然怒拍桌子。
啪!
寂静的夜里,这阵暴怒的拍击声,把她吓了一跳。
“觉得我不完美你干嘛跟我在一起,跟那些优秀的人去呀, 是不是倒贴人家也不要?”
蒋淇气得目瞪口呆。
摩擦与矛盾,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将那些原本就不多的温柔,噬咬得乱七八糟。
一个人越自卑,他的防御心态就越重,有时甚至如同攻击。
它投射在生活里,就成了臆测、紧张、易怒、控制、风吹草动就要赶尽杀绝。
最后一次吃饭,是蒋淇请的。
在他一直想去但又没去的一家店。
她点了他喜欢的烤羊排、啤酒鸭、水煮鱼。
晶亮的大钢盆端上来,满当当的一大锅,盛情盛意的样子。
鱼片无知无觉地,在汤汁里浮沉。捞上一片,咬下去,唇舌瞬时异军突起,百转千回。
他吃得酣畅淋漓,不在意离别正在眼前发生。
她说,“我订了机票,下周一回广州了。”
“行,你回去吧。”
“你呢?”
“我这边先看看,收拾妥了再去找你。”
回广州的路,原本计划两个人走,最终一个人回。
返粤之后,她一直在等。
等他来。
等他在南方重新开始。
等他说,我来了,我会照顾好你。
但他一直没出现。
她是早就预料到这场分离的。
离开后,她偶尔会催。问他的进程。也问他的计划。
因为异地,偶尔会质疑。
他会马上反击。不留情面,也不遗余地。
那些话,即使你用脚趾头去听,也有十指连心的疼。
“你牛逼,你怎么没有年入百万呢?”
“我去广州不成了入赘?我得伺候你到什么时候?”
“我可不像你们女的,实在不行,就地一躺,还有捷径可以走......”
甚至骂过她拜金女、心机婊、绿茶......
再也无法继续了。
她在第N次被辱骂之后,终于将他拉入黑名单。
拉黑他以后,她在朋友圈说:
“贫穷不是悲剧,但贫穷所带来的心理问题,必会让你的生活成为悲剧。”
那一天,她正步入28岁。
人过28,就会祛魅。
不再信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取而代之的,是更实际的生活,是“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世间,没人会因为穷,把另一个人押入关系的死牢。
但怕就怕,在贫穷的狂风暴雨下,会阵脚大乱,否定和自我否定,陷入性格病态。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年以后,蒋淇结了婚。
对方是一个温和的人。物质也不丰沛。没房,也没车。但性格稳定。
她觉得,这才是宜家宜室的人。
结婚很简单。
几拨亲友,聚在广州的一家粤菜馆,吃了些家常菜。席间,她接到一个电话。
是郑繁。
“听说你结婚了?”
这是他们分手后,她第一次接起他的电话。
电话里,郑繁告诉她,其实,他来过广州。去过她从前就职的学校。没想到,她已经离开了,开了她的少儿托管中心。
他说对不起。
“如果可以,请原谅我。”
那时,广州夜色四合,灯火四起。
这座城市有如一个大胃,沉默地消化每一个人的爱与恨,白昼的兵刃相见与长夜里的失声痛哭。
在南方的风中,你会觉得,峥嵘往事,也不过尔尔。
辛酸岁月,终将会过去。
她忽然想到那年,他们初相逢,在灯火阑珊的小巷里吃水煮。
她说,有情饮水饱。
岁月造化弄人。
情没了。水也不能饱。
留下来的,只有用残的一次性筷子,虚浮的塑料碗,被人一甩手,扔进时光的垃圾堆。
再也不相见。
再也不提及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