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小史(散文)(许俊文)

2021-05-31 02:45

一个半世纪前, 西雅图酋长因印第安部落土地购买案,致信富兰克林·皮尔斯总统,其中有这样两句话:

如果在夜晚听不到三声夜莺优美的叫声或青蛙在池畔的争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封信其他内容阙如,不知其详,写信人与收信人都已作古, 偏偏这段文字活了下来。想想真有意思,在谈论那样一个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时, 这位印第安人的老酋长却孩子气十足,搬出夜莺和青蛙的叫声,冀望打动和说服总统收回成命。也可以说,他是在为本族群人的耳朵争取应有的权利。

夜莺的叫声与青蛙的争吵, 能够摆在总统的办公桌上, 并且还拿到会议上进行讨论。可以想象,争论可能在所难免,甚或吵得比春水池塘的蛙声还要激烈、放肆。也可以想见, 他们的争吵恐怕远不及青蛙的争吵听来让人感觉舒服。

两只轮廓分明的肉耳, 与我搭档已经六十多年了, 凡是我经历的物事都瞒不了这对隔山而居的兄弟, 就是为它们写一部《一个人的耳朵简史》也是说得过去的,只因对声学和生理学缺乏系统研究,作罢。

对于声音,想必许多人都是即闻即忘。声音这东西来无影去无踪, 稍纵即逝,虚幻,缥缈,除非借助现代录音设备,别想抓住它。但是,也总有一些美好的声音,像种子一样留了下来; 还有那些刺伤我们的声音,已经结了痂,跟我们一起过着日子。

上苍创造的这个世界, 既包罗万象又光怪陆离,它赋予每一种生命以形、色、声、欲。但就声音来说,除了善于伪装的人类,自然界生命的每一种声音都是生命本能的表达,饥饿、求偶、遇险、邀友、掐架……完备的发音系统与生俱来。对此,上苍默然,听之任之,这是它的至伟公正,也是它的可敬可爱。

无论在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 芸芸众生既是声音的制造者,也是声音的消费者。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声音, 或者只有一种声音,我想,这个世界就已经死了。

鄙人一路徐徐走来, 耳朵捕获的声音林林总总,无法一一记取,更无法回溯。但是, 它们都曾直接或间接地介入我的生活与心灵,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耳聪目明的青少年时期, 我的耳朵生活在乡村大地,它曾捕捉过风声、雨声、虫鸣声、鸟叫声,收录过花蕾、棉桃和豆荚的炸裂声, 檐雨滴落在石板上的吧嗒声,蜻蜓、蝈蝈的振羽声,领略过霜天寒雁的翅膀与空气摩擦的气流声、飒飒秋风中黄叶辞枝的叹息声、雪花飘落于枯草丛中的窸窣声,以及苍穹之上星辰的窃窃私语声……

那时, 似乎没有什么声音能够欺骗或逃过我的耳朵, 在我听觉的触须能够抵达的范围内,一切发声的东西都难以遁形。有时坐在家中,后院一颗熟透的柿子落地,我都能听得真切。夏天打荷塘边经过,如果气压低,浮鱼吹破气泡的唼喋声,像雨滴打在荷叶上一般美妙。若是夜晚出行,原野一派幽冥宁静,我的听觉更会灵敏出奇,别说夜鸮的啼叫,就是一条柔滑的蛇掠过草尖,一只蛤蟆或蚱蜢跳过路面, 都会被我的耳朵逮个正着。

不止我,那时乡村里的人(包括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一副好耳朵。我爷爷就是,他往地头一蹲,就能听到种子破土发芽、水稻拔节和熟麦炸芒的声音。我八十岁的干爹,捧着长杆子烟袋,打一片松林里经过,连头也不抬,就知道松果已经可以采摘了———他听见了松果炸壳发出的幽微声响。

多年后才懂得, 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原声响,即是天籁。

日本有一位名叫神山纯一的音乐家,他讨厌喧嚣的城市, 也讨厌那些刺激人们感官的音乐,于是一个人爬到富士山上,用耳朵更用心靈捕捉冰雪消融的声音、溶洞滴水的声音、小鸟啁啾的声音、白云擦过山峰的声音、星宿旋转的声音,然后将它们自然地呈现出来,名之曰《大自然的疗养院》。我在听了之后,以为神乐,两耳清净,五脏俱澈。

习惯了田园牧歌和小夜曲的耳朵,有一天, 突然掉进激昂、高亢的声音洪流之中,其时,我这个农家子弟,兴奋得像只会跳舞的虫子,身上的每根筋都像弹簧,恨不得每一步都踩上铿锵的节拍, 让身体弹将起来。那尖锐的军号、雄壮的军声、一粒粒子弹出膛时的砰砰声和飞行中尖厉的呼啸,手榴弹和炸药包的爆炸,铁甲战阵席卷大野压倒一切的轰鸣, 尤其是几十门高炮同时对空射击时震耳欲聋的声响, 与我的青春和热血是如此的般配, 一曲曲铜琶铁板,一阕阕大江东去,擂响耳鼓,激越、震荡,似乎要将我的人生推向高潮。

这一场听觉的盛宴,从幕启至幕落,整整持续了二十二个春秋,是它把一个懵懂、柔弱、腼腆的乡村少年,打造成了一名职业军人。随着场域和身份的转变,我仍然习惯高声大嗓地说话, 大碗喝酒。那种手臂高举,逸兴高举,血性高举,碰杯碰胆碰魄,碰男儿气概的阵仗,使我终生难忘。记得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前夜, 在与抽调参战的战友分别时,大家把《我是一个兵》吼得响遏行云,却又泪流满面,抽泣哽咽。以至在告别军旅生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因再听不到嘹亮的军号声而黯然神伤。是的,在某种声域中浸淫既久,一旦音场发生改变, 一个人有可能就像退潮后被晾在沙滩的鱼,那种无奈与彷徨,在我身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人到中年,再次转场时,充耳是嘈杂的汽车喇叭声、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建筑工地打桩机的嘭咚声、市场的叫卖声和各种发声体共同制造出的噪声,它们不知疲倦,从黎明一直延续到深夜。

这里,毕竟是我曾经向往的城市。

忽然有一天,我感觉头晕目眩,耳鸣如重槌击鼓, 此时此刻, 以前那些熟习的声音,现在都变成了一支支尖锐的钢锥,一支支锋利的响箭,直向我的耳孔里扎。哪怕是一段砖缝里蟋蟀的低吟, 一声来自蓝天的鸽哨,对我来说都变成了一种酷刑。我开始害怕和拒绝所有的声音, 包括水龙头哗哗的出水声、座钟的嘀嗒声、开门关门的吱呀声, 甚至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一切能发声的东西都成了我的敌人。

我度日如年,不敢用声音与外界交流。我尝试着用棉球、毛巾、被角、手指头塞住耳朵,但仍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声音,它们一旦进入耳鼓,便成百上千倍地放大,搅得我头痛欲裂,坐卧不宁。此时此刻,我真的渴望就此完全失聪,与有声的世界绝缘。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 我的听神经曾受到强音的刺激, 受伤后发生病变。说形象点,就像一棵被风折断的小树,断裂处凸起一个瘤子,阻断了神经传输的通道。开颅手术后,我的右耳彻底失聪,只剩那只听力不济的左耳陪伴着我,继续在尘世里蹒跚。

我曾过于乐观地想, 一只耳朵也是耳朵,听力弱就弱一些吧,这样可以省略许多事,反倒可以清净一些。耳根清净多好啊,以前想清净都难,除非能够做到充耳不闻,可是我又没有修炼到那种清心寡欲的境界。以后好了,用不着再为那些不必听、不想听的事劳心伤神,甚至生气光火。就像那位印第安的老酋长, 在夜晚能听到三声夜莺的啼叫和青蛙的争吵就行了。

事实没有如我所愿。残缺的听觉使我失去了对声音的方向感。走在熙攘的大街上,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我需要像一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身体, 顺时针, 逆时针,直把自己转晕,还是找不到声源所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用同一种声音在不同的方位呼叫。夜晚散步时也是,响亮的汽车喇叭声明明来自身后,但它一叫,四面八方都跟着叫,无形的声波蜂群一样飞扑过来。无奈复无助,我只得放弃生活便利的城市,迁至偏僻的远郊。

僻的远郊。新居处有山,有湖。山多是些小山,把个野湖圈在中间;路也多半是土路,人迹寥落。平日里除了风声、雨声和鸟鸣声,寂静得仿如原始。以前我曾因寻找“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不得而犯愁,现在推窗面湖读书,山坡开荒种菜,晨昏漫步于无人的小径,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宁静的时光,使人能够与山的隆起、与湖泊的呼吸、与万物缓慢的生长趋近同步。在这里,我仿佛又重新感受到时光、宇宙、人生的原本含义。

一日, 我无意中发现了自己丢失于喧嚣与匆忙中的足音。

那是春日的一个黄昏, 我沿着幽静的湖畔小道徐行,一对青年男女牵着手,从对面向我走来,他们慢慢走着,脚步敲击在石板路面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两个声音,分别来自鞋跟和鞋底。他们的脚步形成奇妙的和谐,就跟他们的人一样,而我觉得他们自己也是知道的。然后在脚旋转时发出与沙子的摩擦声后,他们停下,在亲密的沉默后开始轻柔地对话。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我竟听见了久违的足音。那一刻,我比买彩票中了大奖还要兴奋。

渐渐地, 我开始走出糾绕感官的那些奇异的声浪, 内心一点点地安静下来。后来,我又尝试聆听自己的足音,原来,它也可以同样的清晰、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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