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整体诗意的培植|清平谈现代诗之“懂”
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在现代诗一出现的时候,就有了“读不懂”、“看不懂”的声音。这些声音既来自普通读者,也来自为数不少的诗歌理论家。不过在西方,随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后,现代诗成为诗歌的主流,成为二十世纪诗歌最重要的经典脉络,“读不懂”、“看不懂”的这些声音尽管依然存在,基本已不成规模。
但在中国,即便进入二十一世纪,即便直至今天,这些或诚恳或乖戾的声音,仍旧在广大的诗歌读者群体,和为数众多的诗歌评论业者当中,有着相当规模的影响,并且奇怪地、但也符合逻辑地获得了某种诗歌政治的正确性。
在本文中,清平老师把“读不懂”、“看不懂”当作一个基本的事实前提,来分析、探究一下这背后的现代诗语言和修辞方面的原因。
英国诗人威廉·燕卜生与学生在北京大学合影。20世纪40年代,燕卜生在西南联大教授“现代英美诗歌”一课,穆旦、王佐良、赵瑞蕻等皆为其学生。
| 清平 |
诗人。1962 年生于苏州。1980 年代开始诗歌写作。1996 年获刘丽安诗歌奖。2007年出版第一本诗集《一类人》,2013 年出版第二本诗集《我写我不写》。2011 年主编中国当代诗歌选集《推开窗(Push Open the Window)》(美国铜峡谷出版社)。现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
▼
- 传统诗与现代诗在语言上的区别 -
先来看一下现代诗和大家认为“看得懂”的传统诗歌的语言的区别,这里的传统诗歌包括现实主义诗歌、浪漫主义诗歌、古典主义诗歌(主要指欧美)等,其中还更可以细分为乡土诗、新写实诗等等。
传统诗从语言形式、修辞手法到表现对象等,限制极多,可供选择的方向少,空间小;现代诗则从形式到内容都受比较少的限制,表现空间广阔,表达形式丰富。这里提到的语言形式的限制,主要指的是,传统诗歌的语言基本上使用普通的书面语言和口头交流语言,也就是文学的通用语言。和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的语言相比,传统诗的语言除了更凝练,更形象化,更多想象性描述外,在句法构成、语序安排、词语的表意选择、语词的能量扩展上,并没有多少仅属于自己的特别属性。现在,我们来对照看一些诗句的段落: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节选)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这是诗人林徽因的著名诗作《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头两节。这个语言在我们听或看都能感受到,它很干净、凝练,不缺生动性,也有基本的通感、比喻、想象等修辞手法。全诗的整体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象征意味。
林徽因诗歌《你来了》手稿 |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如果没有比较,如果一直在阅读欣赏这样的诗,你会觉得它很好,甚至想象不出诗怎么还能写得比它更好呢?那我们下面再来看另外两段诗歌:
诗八首(节选)
六
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使唤,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诗人穆旦,1942年写下著名的《诗八首》,最早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题目为《诗八章》,闻一多1945年将该诗选入《现代诗钞》时改以《诗八首》为题。1942年3月,穆旦弃笔从戎,加入中国远征军。
这是诗人穆旦最著名的《诗八首》的第六首。不用多读,我们就能感受到这首诗的语言和林徽因的那首诗有着相当大的差别。那么差别究竟在哪里,我们来看:
首先,林徽因诗的语言是行进在一种简单的逻辑结构当中,尽管运用了很多修辞,但基本上是用一套语义系统,来重复强调同一个诗意,从头到尾共用一个语义逻辑,抒情的单一针对性,清楚明了。
穆旦这首诗的语言,从第一句开始,就行进在一种多层叠的复杂结构中,由不间断的语义的颉颃,推展造就的诗意的线团越滚越大。语意的延伸力和语能的膨胀力在一个曲折开放的坡道上,分裂、凝聚、上升,但是并没有一个简单明确的诗意轮廓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其次,林徽因诗的语言,从词语的选择到诗句的节奏,都是比较轻质化的,律动有序、边界清晰,句内、句间、诗节间没有断裂,也没有斗争。
穆旦诗的语言则变化多端,比如“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在一句之内,句与句之间、诗节之间,矛盾不断,摩擦频生,就好像一个人的双手,时而互搏,时而相握。而两个诗节,运用了两套语调,两种节奏,连起来又协调、舒服。
那么总的来说,林徽因的诗与穆旦的诗的语言在细部和整体风格上差别都很大。对读者来说,这样大的差别,首先就体现为林徽因的诗能够读懂,而穆旦的诗一下子会读不懂。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对“懂”的理解。“懂”对于现代诗意味着什么?对于传统诗意味着什么?后面我会简单讲到这个问题。
穆旦手稿《秋》|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
- 现代诗与传统诗在修辞上的区别 -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现代诗和传统诗在修辞方面有什么样的区别,我们还是以刚才念过的林徽因与穆旦的诗来做例子。
林徽因的诗,在一二两节中,开头两句“你是”的句子很明显是比喻,后面“笑响点亮了四面风”是通感、夸张,“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是拟人,“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是烘托。这六行诗,两个诗节,几个修辞清清楚楚。
再来看穆旦的诗,两节八行诗,粗看似乎没办法找到一个明确的修辞手法。我们仔细读,发现在诗中所出现的三个人称:你、我、他,在诗句里都很不确定,再参考“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这两行诗所可能包含的隐喻性,我们也许勉强可以说,穆旦的诗里有拟人和比喻这两种修辞手法。对于诗歌本身来说,没有修辞是无法想象的。只不过现代诗的修辞在我看来,是整体性的修辞,或说是泛修辞。就是说,是在一种复杂的、多层级的语句推进当中,各个部分的转折、递进、后退、呼应形成一种结构性的链条关系,从而构成可以细分为像转折延伸、反义推展、一义多用或多义一用、反差颠覆或类比颠覆等等现代诗独有的新修辞元素的,这样的总体上的矛盾修辞。不过,不是所有的现代诗都很少用传统的修辞手法,在不少的现代诗作品中一样有很多传统的修辞手法,它们使用这些修辞手法和传统诗歌的区别在于,现代诗运用这些修辞手法只是整体修辞的一个次要部分,对一首诗品质高低起决定性的技术性作用的(决定一首诗品质高低有很多方面因素,技术性作用只是其中之一),是上面所说的整体修辞的质量,而并非某一具体修辞。
青年诗人秦三澍,巴黎高等师范学院(ENS-Paris)语言文学系博士在读,法国国家科研院―巴黎高师―法兰西公学院“知识共和国:文学·科学·哲学”实验室研究成员,作品集结于《比地图更远》。
在总结之前,我们再来看一首现代诗作品。上节课我讲到过,1990年代中期到现在共约二十年的时间,是中国现代诗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可以讲的东西很多,在以后的课程里我会结合具体内容简略地讲一些。那么现在我要讲的这首诗就属于这个范围之内,这首诗是一位杰出的九零后诗人,秦三澍所写。
低空
不会更高,是失去海拔的夜空,
是距离,从按门铃的指尖
压住深陷于食物的发烫的勺。
是让人担忧的餐具散出冷光,
把双份的病症,搅拌进数月后
咳喘着向我们举步的雪地里。
是勺子用金属的舌头卷起
碗底凉透的白粒,是一次外出
摇醒它:犹豫以至于昏睡的定音锤。
是脚,是离开的必然,让位于次要。
是天真的纤维,你显现它
只能求助于夜空替你掀开眼睑。
是你的手拧动另一种潮湿,
仿佛将要丢失的躁意
透过门缝,扶正屋内折断的香气。
这首诗,用一个最平常的“是”字句,一贯到底。但这“一贯”,实际上是由不间断的顿挫、层叠、转折、递进、松弛、紧张所构成,它的语言能量一路加大,语义的延伸不断地变换方向。多个虚拟场景,在如“勺子”、“定音锤”这些具体器物的活动当中,构成松散的联想,并且渐渐靠近一个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的神秘的诗意核心。这个诗意核心是多维的、多向的,它或许是某类精神状态的或糟糕、或幸运的多维后果,它也或许是某个孤立事件突然对一个人触发了一个感慨,这个感慨又被反向生长出新的启悟。最后,在一个中等强度的矛盾修辞当中,将一个打上疑惑烙印却又相当舒展的诗歌结尾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首诗总的来说,语言充满弹性,修辞能量十足,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对一个饱满诗意的构筑既精心又流畅,既简单又复杂。我个人认为,在一定程度上,秦三澍的这首《低空》称得上是一个现代诗的技术范本。在另外一方面,它无疑也构成了对那些对中国当代诗歌成就的无端质疑的有力反驳。
《精致的瓮》(The Well-Wrought Urn: Studies in the Structure of Poetry)是布鲁克斯最为知名的文学理论著作,也是美国“新批评”理论的经典之作,对西方与中国的现当代诗歌发展影响深远。
▼
- 总结:如何读懂现代诗 -
先来说语言方面。主要的,或说决定性的差别,在于现代诗和传统诗不同的语言结构和语言容量。传统诗的语言结构基本建立在一个稳定的通用秩序上,即便是倒装句、通感句等略带变化的语言运用,也有着基本清晰的语义所指和结构轨道,从语词、语句到句阵、全诗的语言能量,都很稳定,然而也都很有限。一句话,传统诗歌的语言通常是在一种清晰、稳定、而又封闭的轨道上运行,那么自然而然,读完这样的一首诗,你就会明白作者想表达的是什么,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读懂了”这首诗。
现代诗的语言结构,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开放的曲折路径当中,在一首诗的前面部分,读者很难知道这些诗句要去往何方。到了一首诗的结尾部分,读者可能还是不清楚,这一路而来的诗句,是怎么到这里的。同时,在诗歌的进程当中,从语词、语句、到句阵、全诗的语言能量,包括语义的转换、联想的发散、诗意的跌宕起伏等等,都呈现出膨胀、延展的高度活性,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一元化的意义逻辑来供读者对一首现代诗做出一个惯常的主题结论。所以,按传统的读法,就是“读不懂”。
欧阳江河(1956 - ),中国现当代著名朦胧派诗人。代表作有《玻璃工厂》《傍晚穿过广场》《咖啡馆》《雪》等。其作品强调语言修辞,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为深远的影响。
但是如果读者可以松开“读懂”这个传统的执念,而将自己面对的这一首现代诗作,当作一个语言感受和诗意洞察的对象,寻着它的节奏、语调、想象力方向、联想路径,去感受它的每一个转折、递进、凝聚、放任、收拢,去洞察它对于整体诗意的培植,那么你慢慢地就会摸到门道,就会感受到这首诗好在哪里,坏在何处,就会在一个新的层面上“读懂”它。
其次,在修辞上,现代诗与传统诗的差别,主要体现在整体性和个别性上。传统诗一般使用分类清晰的修辞手法,如比喻、拟人、象征、排比、夸张、复沓、借代等等。每一种修辞手法都可以独立起作用,增强或削弱对诗意的表达。他们的重要性可以明确地、单独或部分地加以评判。
现代诗的修辞,往往使用难以清晰归类的整体修辞(或说泛修辞),就是一首诗的全部的技术努力,联合构成一个修辞的整体。其中相对清晰的、在传统诗中比较少见的脉络,即转折延伸和矛盾颠覆,这是现代诗的两个比较主要的修辞脉络。但一些传统的基本的修辞元素,如讽喻、比兴、拟人等,也会用不同于传统的隐晦方式在一首诗的任何一个语言单位上生长。
孟浪(1961 - ),20世纪80年代“海上诗派”代表人物。曾出版有多本诗集,其作品创造性地展现了语言本身的精美,拓展了现代诗歌创作的意境与空间。
最后我来讲一下,“懂”这个字或词,对于现代诗和传统诗的不同意义。对于传统诗来说,“懂”就是对一首诗局部诗句表达的通用语义、逻辑指向的明了,和对一首诗的一个确定的主题的明确接受,这就是“懂”。
对于现代诗来说,“懂”就是感受到一首诗各个部分语言生长的状况,优良或是贫瘠,这类似于一个种植者对于植物生长的好坏部分状况的感受。还有就是洞察一首诗诗意的饱满或者干瘪,这类似于收获者把一个苹果、一个梨、一串香蕉、一个西瓜摘下来之后,或是消费者买回来之后,对于瓜果的基本判断。
最后我想说一下我个人的理解。读传统诗的“懂”有点接近于英语中的“know”这个词,就是“知道”、“清楚”、“懂得”的意思;读现代诗的“懂”有点接近于“understand”这个词,就是“理解”、“了解”、“领悟”的意思。但是无论“know” 还是“understand”,最终我们都要通向“enjoy”,就是欣赏、享受,就是穿过迷惑,到达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