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1000万人直播围观后，那只东北虎救了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虎救了自己。
视频中，一只东北虎在田间迅速奔跑，扑向前方的农妇——这是4月23日“老虎进村”后，最惊险的一幕。幸好，它没有进行后续或撕咬或将对方叼走的捕猎行为，而是继续向前奔去。


进村的东北虎扑向田间的农妇。图片：视频截图

东北虎是在当天早上六七点，被黑龙江省鸡西市密山市白鱼湾镇临湖村村民发现的。民警赶到现场后，发现它正趴在一处废弃的空房夹缝中——老虎真的进村了。
对峙约三小时后，它扑向了一个村民和一辆汽车，村民受伤，汽车一侧车窗被砸碎。伤人后，老虎躲进与自己皮毛颜色接近的杂草和农田里，难以辨别踪迹。
直到晚上六点左右，被两枪麻醉针击中后，老虎才从躲了近6个小时的草垛跑出，随后又中了两枪，最后补了一枪，终于在晚九点左右被带走。
期间，包括央视新闻、《新京报》、极光新闻在内的数家媒体对这场寻找、抓捕老虎的行动进行了网络直播，开启了全国围观“直播抓老虎”，观看量一度超过1000万次。

直播抓老虎的视频观看量超过1000万。图片：视频截图
这是一只体重450斤、2-3岁的雄性野生东北虎，在4月26日上午黑龙江省林业和草原局举行新闻发布会上，它被命名为“完达山1号”。
发布会上，它过去三天的生活状况也被披露——24日它主动走入虎舍，25日晚上开始进食，26日早上开始排便。
目前，“完达山1号”已经被送到中国横道河子猫科动物繁育中心隔离观察，接下来，当地将组织专家进一步评估它的健康状况各项指标，并按照国家林草局相关部署要求推进后续工作。
野生东北虎闯入人类视线的事情近年来时有发生。
仅在今年，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红土村附近的人工林、牡丹江边境一线和吉林省敦化市的林场就曾出现过东北虎足迹；2020年11月，吉林一派出所民警在巡逻时也偶遇过一只野生东北虎。
但这次不同，东北虎直接进入村庄，与人狭路相逢，对于本就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野生东北虎来说，实属罕见。据2019年虎豹跨境保护国际研讨会数据，我国现存野生虎不足50只，其中东北虎仅约27只。
作为全国首次成功救护的野生东北虎，“完达山1号”的来源仍有待确认，它未来的命运更是关注焦点。
围绕这次“直播抓老虎”事件，针对野生东北虎为何闯入人类生活范围，期间发生的冲突和围观，未来的保护与放归，以及背后的人兽冲突、保护和发展等矛盾，全现在与研究和观察东北虎多年的两位专家进行了对话——
全现在：野生的东北虎这次为什么会出现在人类活动的村庄里？它的来源可能是哪里？
解焱（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副研究员，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执委）：村子在黑龙江省密山市，这里相比起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离俄罗斯边境更近。俄罗斯的远东地区是世界野生东北虎数量最多的区域，有500多只，它很有可能是从俄罗斯跨境而来，而且这一块区域过去也来过俄罗斯的东北虎。
东北虎的行走距离和活动范围很大，一天可达数十公里。历史上曾有俄罗斯的东北虎拓展到中国境内，安居下来，成为居留个体（真正定居下来并且繁殖后代），开始新的繁殖。像这只老虎，应当属于游走的个体，通常雄性老虎两三岁会离开母亲寻找自己的领地；老弱病残、不属于繁殖期的个体，也会处于游走状态，基本哪有吃的就去哪，没有固定的活动范围。
这种游走的个体行踪往往比较难预测，而人类生活的区域附近有它的食物——四脚动物；另一方面，因为中俄东北虎保护力度加大，虎豹国家公园的建立，使得它们的活动密度增加，东北虎和人类活动范围产生交集是很有可能的。
在动物园嬉戏的东北虎。
宋大昭（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负责人）：根据东北虎的生活史或习性，它们小时候会跟着母亲，长大了的公虎可能会跑很远去扩散，来寻找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并建立领地。在扩散的过程中，它不可避免地会路过一些人类的设施，比如说马路、村镇。老虎晚上跟着牛、猪、狗之类的动物，跑到村里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次这种情况虽然不常见，但不是绝无仅有。在更多情况下，人们可能还没有发现老虎，它直接就走掉了。
这只老虎不像是来求偶的，一般建立起自己领地的公虎会知道雌虎在哪里，它会目的性很强地跑到那去，而不是接近人类，毕竟这对它们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所以，这只虎更像一只扩散的个体，漫无目的地到处跑。它对这里并不熟悉，可能就是暂时待一下，正常的话它可能到晚上又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至于来源，它更可能是从俄罗斯过来的。中俄交界的兴凯湖附近是有东北虎的，该村离边境不远，离俄罗斯东北虎栖居地比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还要近。答案应该也很快会给出，因为不管是中国还是俄罗斯，都对野生东北虎进行了大量监测，应该可以根据它身上的斑纹进行个体识别。
全现在：根据报道和现场画面，这只东北虎不仅扑倒了一个村民，还拍碎了一扇车窗，这种情况常见吗？东北虎会主动攻击人吗？
解焱：现在的野生东北虎，它的基因或者母亲教给它的习性里，就有躲开人类这种危险动物的本能，会避免正面和人类打交道。如果出现了伤人行为，可能是它因为找不到食物而被村里的狗或者牛吸引来的，可能遇到人之后受到惊吓，产生了过激行为。另一种可能，是它特别老了或者生病了，对野生动物的捕食能力下降了，会倾向于到村庄里找一些更容易捕食的家畜。
在俄罗斯，就曾有人遇到老虎突然不怕人了，跑到马路上、车边，后来发现它其实是生病了。
宋大昭：老虎正常情况下不会攻击人，如果出现了攻击人的行为，要么是这只老虎有问题——老弱病残或者非常饥饿，它才有可能主动袭击，把人当成食物。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它受到了惊扰，比如人类开车碰到老虎，因为紧张而摁喇叭，或者开车朝它冲过去，想把它吓唬走，老虎反而被激怒，更有可能会攻击人，这是应激反应。


老虎拍碎了车窗。图片：视频截图

从传出的视频和照片来看——不少是手机拍摄，老虎是在被围观。我看直播，老虎一开始是趴在屋子后面，正常情况下它白天大概率就躲着了。但它被人发现了，有人一直在拍摄，它肯定受到了惊扰。
我举一个例子，这两年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不文明拍鸟的行为，比如开着车驱赶鸟、用强光照射。大家现在已经有一个共识——这种骚扰动物的行为，是对动物不好的。对方是鸟，它最多不断躲避；但对方可是老虎啊，它很可能会反击。
全现在：既然东北虎可能出现在人类活动范围内，就难免类似的人兽冲突。那么怎么解决越来越多的人兽冲突？人应该怎么做，才能既保护自己，又不对野生动物造成伤害？
解焱：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不要去招惹它。对于生活在东北虎栖息地周围的人来说，如果要进山里，最好是两个人或者更多人一块去。一般来讲，正常的老虎，如果是看到两个以上的人，就不会主动攻击了。如果在野外和老虎狭路相逢，就盯着它，然后慢慢后退，不要掉头跑。如果背对着它、或者突然逃跑，会刺激它的捕猎本能。
如果人在农田里弯腰干活，或者在森林里采集野菜、草药，它可能把你当成四脚动物来袭击。在印度和东南亚国家，在老虎栖息地生活的人，都会背一个看起来像人型的木板。这样即使弯下腰去，立着的木板也看起来像个人似的。他们用这种办法来减少老虎的威胁。
宋大昭：首先定性要清楚。这大概率是一只扩散的东北虎，对于扩散的老虎来说，应该把它视作一个比较正常的现象。比如在阿拉斯加或者加拿大北部，会有北极熊跑到镇上来，有时候也会造成人员伤亡，但大家不把这当作一个新闻，因为已经很常见了。
目前我们好像还是看热闹的状态，从现场来看，手机拍照、拍视频、直播都有，这么激动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以后东北虎应该会越来越多，这样的事件也会变多，没必要成为大新闻了，不过如何处理依然非常重要。从阿拉斯加的经验来看，无非就是大家呆家里别出去，可能动物最后自己就走了。
人碰到任何野生动物都不应该去围观、去骚扰它，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保护野生动物的原则。当然老虎是猛兽，它到村里来，其实已经威胁到了村民的人身安全。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干预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去观察它，以免危险发生。
但是谁去做这件事情很重要。一个比较理想的情况下，应该是科研工作者或者是当地的林业工作者等有经验的人，保持安全距离去观察它。在保证村民不外出的安全情况下，等到晚上进行驱赶，它可能自己就走了。此外，需要有预警机制。以云南为例，那里亚洲象经常出没，它们有时候会破坏农田，有时候会造成人员伤亡，但当地有预警机制，会在大象经过的道路上装红外探头，也有专门的野象检测员。
当然，要预防老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它可能不知道从哪个林子里头就钻出来了。现在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就有监测网络和“天地空一体化”的信息传输系统，老虎到了哪儿，是能够及时知道的。如果靠近村庄、社区的地方，能有类似的监测和预警设备，会好很多。
全现在：你刚刚说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为什么？是说明环境变好了吗？
宋大昭：对。随着我国对野生动物保护的加强，以及在财力、物力、人力上的投入程度，野生动物一定会变多。
拿东北虎来说，它主要的分布地区本来就在中国。过去，它们在中国的分布一直跨过辽宁到河北、内蒙古，但因为中国的东北虎之前被捕猎太多，才处于濒临灭绝状态，仅存靠近中俄边境的少数个体。近些年来因为保护的加强，东北虎数量已经开始回升了。
俄罗斯的老虎为什么会扩散到中国境内，也有环境因素。相对来说，与更北部相比，中国的气候更舒适些，植被和猎物也更多样。对于东北虎，中国是它们选择的大方向，如果它们开始扩散，一定会往更适合的地方走。
我们之前很少看到东北虎出现在离人这么近的地方，这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好的征兆。我们要与野生动物共存，就要学会适应这种情况。


东北虎被发现趴在废弃的空房夹缝中。图片：视频截图

全现在：除了人兽冲突这种直接矛盾，目前在东北虎保护中还存在哪些难题？这应该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野生动物保护的问题。
解焱：是的，它涉及人的发展、区域经济的发展和发展方式的转变，是一个系统工程。
因为东北虎需要保护的栖息地面积也非常大，人类活动和保护之间的矛盾就比较突出。
一方面，在虎豹国家公园范围内的这些人，他们的生活生产都会受到很大限制，不像过去啥都可以干了。另外，实际上国家公园的管理体系还没有建起来，即使建起来了，面积这么大，涉及到的工作人员数量也会非常多。这是一个很大的困难。
除当地居民外，还有很多森工企业，这些企业要改变过去的生产方式，也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以吉林省珲春市为例，其大部分区域被划入虎豹国家公园范围，不能对土地和森林开发利用的话，经济发展各方面会受到不少限制。至于解决办法，一方面要靠国家的生态补偿；另外，当地的经济发展方式要转换——这也需要国家支持才能实现。新的发展方式到底是什么，需要很好的研究、规划。
全现在：对于这种闯进人类生活区域的野生东北虎来说，它之后可能会被怎么处理？
解焱：捕获后，首先要检查老虎有没有受伤或者生病，适不适合继续在野外生存；然后判断它有没有可能对人或者家畜构成新的威胁。如果没有，最好的办法是放归生态环境好、人烟稀少的野外。如果它有其他问题，或者确实会构成威胁的话，可能要送到相应机构继续处理。
这只老虎如果放归的话，最好能给它戴上项圈，追踪它的去向。如果再次跑到村庄周围，也方便尽早采取措施。当然，这也是为了更多去了解东北虎，俄罗斯已经给100多只东北虎戴项圈了，中国因为还没有抓到过老虎，所以还没有戴过项圈，要对它的很多动物行为进行深入研究，这次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最终，老虎被捕获带走。图片：视频截图

宋大昭：它一旦被抓起来，这个事处理起来就挺棘手的。
正常情况下，如果它身体没什么问题，肯定是要把它放归野外。我们放归野生动物基本原则是哪抓的哪放，如果这是一只狐狸、一只狍子，检查没问题后，拉到林子里一放就完事儿了。
但这是一只老虎，你首先要想当地村民答不答应，如果不能在当地放归，那能放去哪儿是个问题。放动物园也不合适，人家是野生的，我们一直说保护优先，肯定是应该放回到大自然里去。
要是放到虎豹国家公园，也是有问题的。它本来就是属于扩散领域中的一只老虎，如果是本地出生的老虎，它自己扩散到了这儿，去争夺领地，这属于自然行为。但是你放一只老虎到本来就有老虎的地方，就属于人工干预自然了，这需要科学评估是否适合这么做。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只老虎如果不去抓它，把村民的安全保护好，等到晚上它自己走了或者少量的人进行驱赶，这事就结束了。现在抓起来，后续放归一定是摆在当地政府和林业部门面前的一道难题，做决策需要非常专业的意见才可以。
全现在：但当时老虎已经出现了伤人的行为，是不是到了非抓不可的地步？
宋大昭：我也不能说抓得不对。那种情况下，可能把它抓起来还是更安全一些，或者更能安抚人心。但显然事情没有按照理想的方式推进下去——全国沸腾了，直播看老虎，然后老虎扑人、追车，人激动了，老虎应激了，处于失控状态了。这种情况下，可能把它抓住是比较好的选择。
先是老虎扑人，然后老虎被捕，不管是对于老虎本身、人对野生东北虎的认知，还是东北虎的保护来说，都是一个不好的现象。这容易让大家觉得老虎是会主动伤人的，但没有人去关注这个过程里的细节，为什么这只老虎会出现攻击人的现象，它攻击之后又做了什么，其实它把人扑到后并没有进一步攻击。
如果老虎对人构成了威胁，那么毫无疑问，肯定是要先保护人。如果真的威胁到人的生命，是要击毙老虎的，这没有争议。但怎么去判断它是不是造成了生命威胁，这个需要非常专业的判断。
就当时情况来说，它把人扑倒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它并没有继续伤害人，这就可以清晰判断出，它没有打算伤害生命。
但要做出这个判断其实很难。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当时我在现场看到它扑向人，80%的可能会选择击毙它。当然，如果时间线回溯到老虎最初被发现的阶段，我的主张还是让村民在家里待一天，不要去惊扰它，直到它自行离开。
老虎扑倒人之后，随即离开，这基本可以判断它确实处于正常的被刺激到的状态，但并未打算伤人性命。它也因此避免了被击毙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虎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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