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草木

这些树们的籍贯不在这里,他们都出生在老老实实的乡下。本以为能在土地上颐养天年,却因为城市的一时兴起,被拐卖到水泥钢筋的宫殿里,成为了站在街道边的三千嫔妃。

树的年轮之间,有的疏,有的密,快或者慢,高还是矮,那是他们的时间秩序,他们从不因之感到焦虑。可是,城市等不及,听说是要申报卫生园林城市,他们必须在验收组到来之前,凭空制造一片森林。城市没有耐心,他急切、霸道,他是贪婪而无所不能的君王,他说,要有树!于是,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便有了树。

实际上,城市里以前就有树,是一种叫法国梧桐的树。梧桐该是多么古老高贵的树,在这个以凤凰为图腾的城市里,她本应是天然的“市树”。可她偏偏有一个外姓,我便疑心这树,是来自异域的妖精。身材粗壮健硕,却又曲里拐弯。她多像一个没心没肺的法国情妇,满是欢愉和热烈,顶着一头大波浪发型,茂盛、葳蕤,一棵树几乎就是一小片森林。当然,她也有情妇一般的麻烦,她掉果,果子炸开了漫天飞毛,毛飞完了,她掉叶子,一年上头,没个消停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她气质太差,敦实、土、蛮,没有一点亭亭玉立,没有一点高洁之风。于是,城市利用主干道改造的机会,没有一点罪恶感地挖倒了两排的法国梧桐,换成了优雅的银杏树、玉兰树和香樟树。法国梧桐当然还有,只是她们已成了簇拥着宠妃的小宫女们,似乎随时有被贬谪的危险。

刚搬进城的树们,还有些娇气,有病没病的,都打着吊瓶,输着营养液,像一群多愁善感的抑郁症患者,似乎一点点怠慢,她就准备死给你看。也有真死的,无论你怎么小心地浇水、支撑、保养,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萎了、黄了、黑了、枯了。死掉的树是决绝的,像一位誓不就范的贞洁烈女,足以让身边那些侥幸活着的树们感到羞愧。

城市里树多起来,仿佛证明了,城市也是一位宽容而仁慈的自然主义者。为了表示自己的好脾气,城市里逆流成河的车道边,竟然也种上了桃树和梨树。只是她们不负责结果,只负责开花。像宫廷里豢养的一群歌舞仕女,再灿烂或者再忧伤的舞姿,也只是为了粉饰一场别人的太平盛世。和我对桃花和梨花的同情相比,我不太喜欢玉兰树。叶片阔大、挺括,不枝不蔓,亭亭中直,他也绿,长年都是绿的,只是他绿得严肃、绿得僵硬,像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模范先生,连他的花开起来,也是一大朵一大朵的,像庆功会场上挂在胸前的勋章。

樟树不这样,他是这座城市逆来顺受的长子。嫌他高了,锯掉头冠,他便矮矮地蹲着生长;嫌他胖了,锯掉旁逸的枝桠,他便瘦瘦地挤着生长。他肉身结实、内心强大,你永远不必担心会辜负他、伤害他,即使你将他所有的枝桠满门抄斩,只留下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桩,来年春天,他还是会心怀宽恕地还你满树绿叶。樟树的绿,有鹅黄的嫩绿,有透明的浅绿,有油润的深绿。这些绿都是活泼的、蓬勃的、馥郁的,这绿里的香是淡而清冽的,远比张居正街上桂花树热闹而腻人的闷香更为低调、淡定。

清洁工每天都要扫街,这落也落不完的叶子,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在乡下,从来没有人去扫落叶,尽管不整洁,但落叶绝不脏,与此相反,落叶是美的。比如银杏树叶,她美起来像一小把仕女的折扇,优雅、高贵,随便一片都可以夹在情书中,寄给远方的美人。更多时候,银杏树像是现世的摇钱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闪烁,像年关的谁,给众生准备下满树婆娑的压岁钱。树叶的落下,是有道理的,像谁唱的那样,是绿叶对根的思念。如果树知道,这些思念的叶子被城市扫成了垃圾,他一定很生气。

即使在城市里,土地的生殖力也很惊人,它从不让自己闲着,总要生长一些东西。除了树之外,土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每次看见空地上热烈而慌张地生长着的草,我就感觉凄惶。他们似乎明白,如果不抢着生长一季,等到除草机来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机会了。看到除草机的叶片在草丛中铲过,我真替这些粉嫩的草们感到格外疼。

每到节日,城市里便要摆上许多盆花,即使是肃杀的冬天,只要城市需要,这些花们就必须盛开。像寒冷的冬日里,穿着单薄的鲜艳衣裳,等在领导经过的路边,颤抖着喊“热烈欢迎”的小女生。只是节日一过,谁也不知道这些小女生去了哪里,她们像被这城市始乱终弃的婢女,辛辛苦苦地来这世间一趟,只不过装点了别人的一个节日。

我家里也请回来几株盆栽,干了浇水,结了松土,贫了施肥,如我是权势熏天的幽王,我甚至愿意点燃烽火,为她们再戏一次诸侯,只为美人在阳台上的嫣然一笑。可是,与窗下小区的草坪间,欢天喜地的万年青们相比,我的盆栽美人们,始终落落寡欢。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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