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路十八弯(节选续五)

胡守文和他创作的

百度网络版《官路十八弯》

田晓堂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四个人简单吃过早餐,就上车返回云赭。

小车出了省城,快速行驶起来,田晓堂这才向包云河问起昨晚的情况。包云河一脸倦容说:“你醉倒之后,我又跟尤主任拼了一瓶多呢!他妈的,姓尤的太能喝了!简直是酒桶哩!”

田晓堂问:“那您找他套到一点儿有用的东西没有?”

包云河愤然道:“这个姓尤的,比泥鳅还滑,喝了那么多酒,嘴巴仍然撬不开。我倒是直言不讳地请他赐教,他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触及正题。后来竟兴致勃勃地谈起民间收藏来了,还特别谈到收藏什么香烟盒子,真是莫名其妙。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临走时还叫付全有去他车上拿来一本讲收藏的小册子,说看看挺有意思的。”

田晓堂也有些惊讶,问:“那本小册子呢?”

包云河说:“在付全有的手上。我也没兴趣看。”

付全有顿时显得有点儿慌张,说:“我找找看。那本书究竟带上没有,我不大记得了。”说完就在手边的包里翻找起来。

田晓堂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付全有做事真是不牢靠。

好在付全有找了半天,总算还是找到了。田晓堂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本叫《烟标收藏》的内部小刊。翻看了一下,里面多是些烟标收藏爱好者谈收藏经历及心得的文章。细瞧那些作者的大名,都很陌生。其中一个作者署的还是“深林明月”的化名,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包云河说:“其实昨晚喝到最后,尤思蜀也差不多醉了,他在我面前竟然大肆卖弄起来,喝一口酒,就吟一句酒诗,一会儿说‘总道忘忧有杜康,酒逢欢处更难忘’,一会儿说‘遇酒不饮负主人,遇春不醉还负春’,一会儿又说‘是醒是醉人莫测,非梦非觉中了然’。哎呀,简直是诗兴大发呀。我就是不明白,他都这么失态了,怎么警惕性还那么高,始终不肯吐露一点儿我们需要的东西。”

田晓堂也觉得蹊跷。由尤思蜀昨晚醉后卖弄诗文,他忽然联想到小册子上那个富有诗意的“深林明月”,不觉心里一动,问:“尤主任昨晚还提到其他的诗词没有?比如,诗句中带有‘深林’、‘明月’什么的?”

包云河愣了一下,马上说:“有,有。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离开包厢前,他说要送我们两样东西,一是那本小册子,二是王维的一首五言绝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后两句不正好嵌有‘深林’、‘明月’四个字吗!哎,你怎么也知道这 ‘深林’、‘明月’?”

田晓堂笑了笑,翻开那本《烟标收藏》的目录页,指着上面的“深林明月”四个字给包云河看。包云河大吃一惊,似乎明白了几分,可细想却又什么都不明白,就望着田晓堂,等他说出自己的见解。

田晓堂见包云河已有几分急不可耐了,心里暗觉好笑。他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尤主任其实已帮了我们的忙了,而且是帮了大忙。”

包云河一脸惊讶,说:“此话怎讲?”

田晓堂说:“据我所知,龙厅长这人颇有几分自傲,素以瘦竹自喻。您没见他办公室里挂的字,就是王安石的那首七律吗:‘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而尤主任昨晚提到的王维那首诗,也是吟竹的。我想小册子上的‘深林明月’,只怕就是龙厅长了。龙厅长爱竹,才会从自己喜欢的吟竹诗上取字,作为自己的化名。”

包云河眼睛一亮,试探着问:“这么说,龙厅长也有收藏烟标的雅好?”

田晓堂说:“只怕是这样的。尤主任昨晚送了我们两样东西,把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分析,不难发现,他是在向我们透露,龙厅长有一个重要而隐秘的爱好,暗示我们要围绕这个爱好来做些文章。您说要找准软肋,玩烟标只怕就是龙厅长的软肋。俗话说得好,不怕领导觉悟高,就怕领导没爱好。给龙厅长送钱,他多半不会收,但奉上他感兴趣的烟标,却不一定就会拒绝。”

包云河气哼哼地说:“这个尤思蜀,真会故弄玄虚呀,害得我们像猜哑谜,他干吗不直接告诉我们呢?”

田晓堂笑道:“可能是有顾虑,不便直言吧。我分析,一方面,他是龙厅长带到厅里来的,在厅里根基不稳,加之真有可能马上提副厅长,所以行事就尤为谨慎。另一方面,龙厅长这个爱好一直处于地下状态,肯定也向尤主任交待过要保密,所以他……”

包云河就感叹:“这个尤思蜀,不仅酒量过人,而且心机过人,考虑问题真是滴水不漏。我看,他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呀!”

田晓堂赞同道:“他这人也挺够朋友的,很会处理上上下下的关系,只怕厅长之类的位子迟早会留一把给他。”

到了云赭市区,田晓堂忽然收到尤思蜀的短信,上面写着:“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烟标收藏》值得一看。”

田晓堂一看就心领神会,尤思蜀大概是担心包云河悟性不够,不能洞悉其良苦用心,所以特意再向他作个提示。他一边叹服尤思蜀考虑事情周密,一边回了短信:“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他想,尤思蜀是何等聪明之人,看到这首诗,自会懂得他的意思。

回到局里,包云河立即召集局领导班子成员开了个短会,通报了到省厅跑这一趟的收获。包云河提出,迅速启动便民服务中心筹建工作。会后,包云河把田晓堂叫到办公室,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项特殊任务:收购烟标。包云河说:“我给你交个底,不要怕花钱,只要能弄到足以‘杀伤’龙厅长的烟标,多花点儿银子也是值得的。”

田晓堂答应道:“我试试看吧。能不能弄到有价值的烟标,我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他感觉有些无奈。这种事他真不愿干,可为了那个项目,又不得不委屈自己。

对于烟标收藏,田晓堂了解得并不多。当晚回到家,他就捧着那本《烟标收藏》恶补起来。不想只翻看了几页,他就有眼界大开之感。原来,烟标和邮票、古币、火花、连环画并称为民间五大收藏品。很多人爱上烟标收藏,是缘于烟标图案绚丽多姿、美轮美奂,内容又无所不包,胜读百科全书。如今,有这个雅好的人已越来越多了。他特别用心地研读了“深林明月”的那篇文章,这才知道龙泽光爱上烟标收藏是受其父的熏陶,龙泽光本人也有了近三十年的收藏史,其收藏的烟标数量已达三万多种。在龙泽光眼里,烟标收藏已不只是一份爱好,还成了他“精神世界的重要寄托,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龙泽光居然把这份爱好看得如此神圣而重要,田晓堂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正看得专心,周雨莹回来了,一进门就满脸喜气地告诉他,昨晚终于逮着机会,陪唐市长夫人打了半宿麻将。周雨莹说:“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而且挺平易近人的。”

田晓堂失声笑了起来,说:“她跟你年龄相仿,哪用得上平易近人这个词啊!”

周雨莹也不辩解,继续说自己的:“昨晚打了四个半小时,输了两千多,真是痛快!”

田晓堂皱了皱眉,他有些心疼那钱。又想周雨莹这话真有意思,输了钱居然还说痛快。事实上,她去打牌的目的就是为了输钱。如果输钱少了,她还高兴不起来呢。

见田晓堂拿本《烟标收藏》在看,周雨莹觉得有点儿奇怪,问:“你什么时候对收藏也来了兴趣?”

田晓堂不想跟她多说,就支吾道:“一个朋友送的书,随便翻翻。”

十五

接下来的几天,田晓堂四处打电话,托熟人、朋友帮他寻找爱好烟标收藏的人。很快,就联系到了几位。可跟他们接触一番后,田晓堂却大失所望,因为这些人的烟标藏品价值不太高。这时,刘向来又介绍他认识了市民间收藏协会的会长,会长热心地向他引荐了几位在本市烟标收藏界名气最响的人物。这几个人手头的烟标倒是不乏精品,可问题是人家根本不愿卖给他。他们收藏烟标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获利。只有一个开鞋店的倪老板因为生意亏损急等钱用,还愿意跟他坐下来谈,不料却是狮子大张口,经反复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谈妥用六万买下其所有藏品。田晓堂正打算向包云河汇报后就成交,倪老板却突然打了电话来,说一个朋友已借给他一笔钱,他临时改主意不卖烟标了,田晓堂一听大为光火,把桌子擂得嘭嘭直响。

田晓堂这才意识到,办成这事的难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他正准备去找包云河汇报,包云河却打电话过来叫他了。

在包云河的办公室坐下,包云河一张嘴就道:“怎么样?”

田晓堂就如实说了情况。包云河听罢,紧锁眉头,沉吟良久,才下定决心说:“就咬住那个姓倪的吧。他六万不卖,我们再给他往上加。只要不突破十万,多少钱都可以谈。这事要尽快敲定,我们才好去找龙厅长。不能再拖了,再拖要误大事。”

田晓堂真不想再去找那个言而无信的倪老板,可又不得不答应下来:“好吧,我再去跟他磨磨嘴皮子。”

包云河仰靠在沙发背上,微眯着眼说:“我最近想到了一个新的思路,如果便民服务中心项目能上马,我们干脆把局机关也搬过去,将便民服务中心和新的机关办公大楼捆绑在一起,下面几层用作便民服务,其他楼层则用来机关办公,这样可谓一举两得。”

田晓堂很是意外,没想到包云河竟然想搞这么个大动作。不过,机关搬迁并非易事。市里有些单位喊搬迁喊了好多年,可就是一直动不了工。田晓堂说:“您这个思路很好,但做起来只怕有些困难。最大的问题,一是资金从哪里来,二是上面允不允许这样捆绑?”

包云河显得胸有成竹,说:“资金不会有太大问题。我们这个机关大院正处在繁华的商业中心,如果拍卖得好,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卖旧院子的钱加上便民服务中心的项目资金,节约一点儿用应该差不多了。不过,如果仅靠卖旧院子的钱单独来修新机关,那肯定是不够的。至于上面允不允许这样捆绑建设,暂且不去管它。干事业有时就得踩一点儿红线,冒一点儿风险。中规中矩,怕这怕那,就什么事也别想干成了。”

田晓堂硬着头皮去跟倪老板见了面。事实上,倪老板也是个视烟标如命的人,要不是手头实在紧张,绝不会想到卖掉它们,现在经济上一缓过劲儿来,他就拿定主意,人家即便出价再高,他也不会将自己心爱的烟标拱手相让了。当田晓堂提出价格还可以再商量时,倪老板根本不动心,又不想被他过多纠缠,就故意喊出了十五万的天价。田晓堂一听就知道倪老板没有诚意,却还是心怀侥幸,再三恳求倪老板做些让步,倪老板却寸步不让,一口咬定没有十五万一切免谈。田晓堂见实在谈不拢,只得怏怏而退。

包云河催得越来越紧,可事情却毫无眉目,田晓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天,他坐在办公室苦思对策,想了半日仍一筹莫展。忽然想起自己托民政局的熟人替周传芬争取到了一份特困救助,眼下得赶紧把申请表给她送过去,就决定先放下烟标的事情,往周传芬家跑一趟。

周传芬的家他每年都要来几回,所以并不陌生。每次走进那栋低矮、阴暗的屋子,每次见到她那个浑身浮肿、气若游丝的老公,他的心情就没法轻松。今天也不例外。他一进门,就看到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睡在躺椅上,不时发出呻吟声。男人看见他,勉强挤出一丝干涩的笑,挣扎着想坐起来,田晓堂赶忙说:“老王,你躺着吧,不必客气!”周传芬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热情地招呼田晓堂坐下,给他泡上一杯热茶。喝了一口茶,田晓堂问:“老王的病好些了吗?”

说到老公的病情,周传芬神色就黯然了,说:“还是那个老样子。在家喝点儿中药,勉强对付着。”

田晓堂的心不由得一紧。他听懂了周传芬不好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因为住不起院,老王的病只能慢慢拖着。如今医院收费猛于虎,长期住院治疗,哪个普通百姓承受得起?更何况她家一贫如洗,她老公又是多年的老病号,早已欠下了不少的外债。

田晓堂又问起她儿子的情况。周传芬告诉他,家里这个样子,儿子实在没心思念书,就到一家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工去了。田晓堂记得,几年前她儿子辍过一次学,在郝局长的帮助下曾复了学,现在却再度辍学,显然已没有返回课堂的可能了。而她儿子,才不过十六岁啊!田晓堂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却不好说什么,只得转移话题,道出了此行的目的,将特困救助申请表递给周传芬。

周传芬和老王自是感激万分。听说办这个救助申请须层层盖章,手续还挺麻烦,周传芬就有些发憷。田晓堂心想,让她上这部门、那单位去办手续还真是有些为难,不如干脆将好事做到底,安排甘来生替她跑一跑算了。周传芬听他说要帮自己去办手续,才放下心来,却又过意不去,连声说:“田局长,太麻烦你了!太麻烦你了!”

田晓堂说:“没事,没事!办申请还需要户口本和身份证,你把家里的户口本和你们两口子的身份证找出来,我拿去复印几份。”

周传芬说了声好的,连忙去堂屋最深处的五屉柜里翻寻。屋内光线实在太暗了,她只好把屉子抽了出来,抱到门口,搁在地上,借着天光细看。见屉子被两大本硬皮画册塞得满满的,她就把画册拿起来放到一边,再去腾空了的屉中查找。这时,田晓堂的目光被那画册吸引了,走过去不经意地翻开,却一下子惊呆了:里面竟然贴着烟标!匆匆把两本册子浏览了一遍,发现居然全是烟标藏品!田晓堂按捺住心头的狂喜,不露声色地说:“这么多烟标啊,真是稀奇!”

周传芬侧过头瞥了一眼,淡然道:“噢,这些烟标是我家老王以前收废品时收来的。当时他收了几麻袋旧书,这几本烟标就混在旧书里。老王觉得这些烟标挺好看的,积攒起来肯定不容易,当废纸卖了太可惜,再说也卖不了几个钱,就拣出来了。对了,除了这两本外,还有两本放在别处。”说着,周传芬又进屋抱出了两本册子。

田晓堂看着这厚厚的四本烟标册,满心欢喜,正不知该怎么向周传芬开口索要,周传芬却主动说:“这些烟标在屋里搁了这些年,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儿子小时候叠纸飞机玩还派了点儿用场。田局长你若喜欢,就拿走好了,也帮我们腾了屉子!”

回去的路上,田晓堂看着身旁的烟标册,仍感觉有些不真实,像在做梦。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吧!又想,如果不是自己热心帮周传芬一家申请特困救助,又答应干脆帮她去办理相关手续,他哪有机会知道,她家那口破旧的五屉柜里竟藏着这么多烟标宝贝呀。这真是好心方得好报啊,而且回报得这么及时,这么丰厚!

回到办公室,田晓堂对照那本《烟标收藏》,还有从网上下载的一些资料,仔细研究四本册子上的烟标,不由得发出一声声惊叹,感觉自己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原来这些烟标中不乏珍品,既有一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烟标,如一枚印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加字烟标就相当珍贵,又有一些不寻常的成套烟标,如一套十二枚的《金陵十二钗》烟标就极富收藏价值。“深林明月”在那篇文章中,正好特别提及这套《金陵十二钗》,称一直为未能拥有这套烟标精品而深感遗憾。欣赏完四本烟标藏品,田晓堂乐滋滋地想,够了,够了,用这些烟标去进攻龙泽光,杀伤力已足够了!

田晓堂暗想,这烟标的原主人,只怕是位资深的烟标收藏家了。收集这些来自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烟标,该要耗费多少心血和精力啊。而对这些烟标,他必定是爱不释手吧。可惜的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些来之不易的烟标竟被视作废品,差点儿化为了纸浆。虽然侥幸未毁,辗转到他田晓堂手中,却又要被用作敲门砖了。

可是,该怎么向包云河说起这些烟标呢?要是实话实说,告诉包云河这些烟标是从周传芬那儿偶然发现的,可以不用花钱,包云河一定高兴坏了,认为他真会办事。他不花一分钱就办成这么一件大事,在包云河心目中的分量无疑会大大加重,这对他当然太有利了。可田晓堂却不愿意那么做,不想把这些烟标作为自己的铺路石。周传芬一家太需要钱了,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他要借助这些烟标,帮她家获取一笔不菲的收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而要这样做,就只能对包云河编一套瞎话了。

包云河看罢四大本烟标,又听田晓堂介绍了这些烟标如何珍贵,不由得大喜过望,说:“虽然破费了八万,但是物有所值。我想,仅凭这些烟标,那个项目就有了八九成把握!”

可是,该怎么向龙泽光开口呢?两人又犯了难。龙泽光这个爱好一直藏着掖着,不为人知,如果龙泽光问起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有这个爱好,该怎样回答呢?总不能供出尤思蜀吧。事实上,尤思蜀什么也没明说啊。

无奈之下,田晓堂只得给尤思蜀发短信,含蓄地说:“我们想来拜见龙厅长。”

尤思蜀回短信问:“都准备好啦?”

田晓堂说:“准备好了,只是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

田晓堂想这话的意思尤思蜀肯定懂得。可过了好半天,尤思蜀却不回话。正在忐忑时,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尤思蜀终于回话了,回的是:“上周六的省报不妨找来读读吧。”

田晓堂觉得这话实在有些费解,又想这里头只怕大有玄机,就赶紧找到一份上周六的省报匆匆浏览起来。可从第一版翻到第十六版,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免有些泄气了。又想尤思蜀不会跟他开玩笑,这省报上必定是有些名堂的,于是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再去细读省报上的各篇文章,连中缝广告也不放过。这样认真学习了半日,看得头昏眼花,终于在第十五版“文化与生活”专刊上发现了一条几十字的简讯:

我省烟标收藏协会成立

本报讯(通讯员宋秋芳)昨日上午,我省烟标收藏协会正式成立,古显玉当选为会长,龙泽光、陈家云等当选为副会长。据悉,该协会将在“十一”期间举办迎国庆烟标展活动。

这条简讯上的龙泽光,显然就是龙厅长了。读了这条简讯,田晓堂顿觉眼前一亮,总算明白尤思蜀的良苦用心了。

有省报简讯作由头,包云河见到龙泽光后,就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烟标收藏上来了。刚开始,听包云河说看了省报上的那条简讯,龙泽光还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点儿不悦,但听包云河说他父亲生前曾有五年的烟标收藏史时,龙泽光眼里就放光了,说:“是吗?你父亲也喜好这个呀!这一点跟我老父太相似了。我老父从二十二岁起就开始收藏烟标,今年他已九十二岁高龄,算起来跟烟标结缘已有七十年了。我就是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才渐渐喜欢上的。”

包云河一脸真诚地说:“您在令尊熏陶下,竟也成了烟标收藏大家。而我天资愚钝,朽木难雕,至今对烟标也没培养出半点儿兴趣来。我父亲留下的几本烟标,放在我手上实在是明珠暗投了。我深知,让父亲生前视为珍宝的烟标蓬头垢面地堆在屋角,无人理睬,这是对他老人家的最大不敬。可一直又苦于找不到真正懂得这烟标,和它相当投缘的人,这都快成我的一块心病了。今天,我觉得这个心病只怕是要去掉了。因为,我终于发现了可以托付我父亲那些烟标的人。这个人,就是龙厅长您啊!”

龙泽光连连摆手,说:“不不不,君子不掠人之美!”

包云河从脚边的纸袋里捧出厚厚四本烟标册,轻轻放到茶几上,坚持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些烟标放在我那里,就像被皇上遗弃的宫女,而到了您这儿,就摇身一变,成了被皇上百般恩宠的嫔妃。所以,留下这些烟标,供您鉴赏、研究,不是掠人之美,而是成人之美呀!我父亲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备感欣慰的!”

话已至此,龙泽光不好再推让,就翻开册子赏看起来。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了。一会儿说:“哎呀,这套《五虎将》烟标,将三国时代蜀军五虎上将表现得真是栩栩如生啊。”一会儿又说:“哎呀,你父亲收集到的莲花烟标,只怕有一百多种呢,真是堪称奇迹!”

当那套《金陵十二钗》现身时,龙泽光激动得双手发起抖来,眼里闪烁着泪光,动情地说:“朝思暮想几十年啊,今天,今天总算一睹真容了!”过了好久,他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又兴致勃勃地对包云河说:“你看这套烟标,用这种美妙绝伦的诗与画形式,刻画了富有典型性格的红楼人物,以高超的国画艺术把十二群钗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红学家的七言律诗更是锦上添花。这套《金陵十二钗》当属烟标中的佼佼者,我一直是梦寐以求而不可得。我曾跟一个外地同道协商,为换取他一套《金陵十二钗》,可以答应他在我的三万多种烟标中任意挑选三十套,可他就是不干!”

看完四本烟标,龙泽光仍然兴奋难抑,感慨道:“其实,烟标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枚小小的烟标,都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和一种深厚的文化。说收藏烟标可以享受艺术、陶冶情操,还真不是虚妄之言呢!”

包云河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龙泽光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又说:“烟标带给我的,还远不止这一点。说起来,我对烟标是满怀感激的。这些年来,正是这份爱好,帮我磨炼了心性,也给了我许多慰藉,让我面对尘世的喧嚣和仕途的沉浮能够保持平和的心境,畅达时不以物喜,失意时不以己悲,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云河啊,咱们做行政工作的,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一点儿私人爱好。古人说玩物丧志,我看也未必,有时玩物其实也能明志呢!”

龙泽光这番话,已经是敞开心扉了。包云河在感到受宠若惊之余,自是暗喜不已。

包云河从龙泽光办公室退出来,下楼回到奥迪车上。早已在车里等得心急火燎的田晓堂忙问情况如何,包云河兴奋地说:“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将见面的过程简要介绍了一番,说,“龙厅长平时说话多稳重啊,今天大概是兴奋得忘了形,竟然有些失态,还跟我推心置腹起来了!”

田晓堂笑道:“这就好!就需要这种效果啊!”

十六

总算办成了一件大事,田晓堂暗暗松了口气。有了空闲,便又琢磨起了局办主任的人选问题。他清楚,包云河只怕是铁了心要让付全有坐上这个位子,但他还是决心去跟包云河尽力争一争,为王贤荣说说公道话。他深知这样做只会惹恼包云河,对自己半点儿好处都没有,他也不想轻易冒犯包云河,可是包云河让一个司机做局办主任也太离谱了点儿,他如果不加以阻止,一味保持沉默,会感到良心不安的,也觉得太对不起王贤荣了。再说,他刚替包云河办了一件大事,包云河这两天正高兴,对他田晓堂也更加倚重,这个当口去找包云河谈这个事,说不定包云河趁着心情爽,就将他的劝说一下子听进去了呢。

在去找包云河之前,田晓堂想先找一下付全有的什么碴儿,为自己跟包云河进一步交涉作些铺垫。正当他为找不到事由发愁时,不想机会就送上门来了。这天包云河看了市里关于加强网站建设的文件,批示道:网站是一个单位的重要窗口,是外界了解我局工作的重要渠道。请付全有同志注重我局网站的更新,将局内相关文件材料及时上网。包云河已把付全有当作了准局办主任,什么事就直接批给了付全有。付全有看到这个批示后,急于表现自己,既没请教王贤荣,也没请示他田晓堂,就自作主张地安排人将今年以来所发的文件全都搬上了网站。田晓堂点开网站浏览了一遍,立即发现了问题。他悄悄叫来王贤荣,让王贤荣去了一趟市保密局。王贤荣有个同学在那儿上班。第二天市保密局就过来了三个人,说在贵单位网站上发现了不允许公开的文件,现前来调查,弄清情况后要严肃追查经办人的责任,在全市通报批评。他们没用怎么查,就发现责任在付全有身上。付全有当时脸都吓白了。包云河知道后大为光火,怪付全有没脑子,不会办事。见目的已达到,田晓堂就把保密局来的人拉进酒店包厢,请求他们高抬贵手,放过付全有,并表态说一定以此为戒,认真整改,坚决杜绝类似事情再次发生。保密局的人吃饱喝足了,又得了几条好烟,也就松了口,送了个人情。

发生了这件事,田晓堂去见包云河底气就更足了。他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包局长,付全有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看来他真是不适合做办公室工作啊。我郑重地建议您,重新考虑局办主任的人选。付全有显然是不行的!”

包云河本来笑眯眯的,听了这话脸立马就拉了下来,挺不高兴地说:“局里是你当家呢,还是我当家?如果连个办公室主任都搞不定,我这个一把手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这明显是气话了,而且说得很欠水平。田晓堂十分恼火,就顶撞道:“您是一把手,选用干部您有提名权,其他副职也应该尊重您的意见。但是,您完全不顾副职的建议和劝说,硬要搞‘一言堂’,弄得大家都有想法,也不一定就通得过。我向您再重申一遍我的观点,付全有根本不适合,王贤荣倒是可以胜任的!”

包云河十分诧异,没想到田晓堂今天口气竟然这么冲,就火冒三丈地说:“这事你就不要跟我较劲了,我是不会改变初衷的。你想替局里当家做主,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等到你哪天做了局长之后吧!”

田晓堂今天总算是见识了包云河的霸蛮。看来包云河曾被称作“包霸天”,只怕并非虚言。包云河这些咄咄逼人的话,把田晓堂深深地激怒了,他感觉全身的热血都奔向了头顶,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那些激愤的、过头的话来不及经大脑过滤,就慌不择路地脱口而出了:“您实在油盐不进,硬要一错到底,我也拿您没办法。但是,让付全有做局办主任,我就没法做这个联系办公室工作的副局长。到时我只有一个办法,辞去副局长的职务!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包云河顿时瞠目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田晓堂居然以撂担子相要挟,这是包云河万万没想到的。可不等包云河完全反应过来,田晓堂早已起了身,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了。

田晓堂走后,包云河傻了似的呆坐在那儿,半天都没有动弹。

党组会是两天后召开的。进会议室时,田晓堂心中弥漫着深深的绝望情绪。坐下来后,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耷拉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本时政杂志。

不想会议开始不久,包云河才讲了几句话,田晓堂就抬起了头,瞪大了眼。包云河提出的局办主任人选,竟然不是付全有,而是王贤荣!不过,付全有也没有被遗忘,提议解决正科级别。

两项提议都顺利通过了表决。

田晓堂心头却掀起了风暴。包云河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呢?是真正认识到自己错了,还是迫于压力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包云河都算已尊重了自己的意见,自己的劝谏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为此,他应该感谢包云河,并拿出一种高姿态来,为那天的出言不逊表示歉意。

会后,田晓堂立即去了包云河办公室,言辞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包云河的反应似乎很平淡,徐徐说道:“其实,我俩的看法各有各的道理。你看好王贤荣,主要考虑的是办公室这个岗位的特点,我提议付全有呢,主要考虑的是中层干部结构问题。但我最终还是接受了你的意见。”

田晓堂说:“谢谢您。您有这种胸怀和度量,真是难得!”

包云河淡淡一笑,说:“你就别奉承我了。那天你把话都说绝了,连副局长都可以弃之不干,我还能不依了你吗?我不依了你,就会成千古罪人呢!”

包云河似乎是一本正经的,却又好像在半开玩笑,田晓堂就揣摩了半天。包云河这样说,无疑是在抱怨他了。不过,用心体味,又觉察到包云河的话里似乎还带有一丝赞赏的成分。他心头不免就有些疑惑。

这次究竟把包云河得罪到什么程度,田晓堂心里还没底,但把付全有得罪尽了,却是显而易见的。甘来生悄悄告诉田晓堂,付全有在背后骂过他,骂得很难听,田晓堂大度地笑了笑,说:“别管他!”

开党组会的第二天,李东达端着个不锈钢茶杯过来串门了。坐下后,只是慢吞吞喝茶水,并不急于说话。田晓堂却坐不住了,心想自己的定力到底不如人家,正要无话找话打破沉闷,李东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你真是不容易啊!”

田晓堂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又隐约猜出了一点儿什么,含糊道:“唉,哪个都不容易!”

李东达说:“我知道,要不是你跟老包又吵又闹,王贤荣肯定靠边站,付全有可就得逞了。”

田晓堂说:“即使我不跟他唱反调,我想党组会上也是难得通过的。”

李东达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上了党组会,多半就能通过。谁愿意做那个恶人,当面跟老包撕破脸?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胆气的!你想想吧,只要是一把手的提议,几时被副职们否决过?”

田晓堂一想也是,不觉就感到有些悲哀。

李东达冷冷一笑,恨恨地说:“老包也真是搞笑,竟想用一个半文盲的司机来做办公室主任。幸好你阻止了他,不然,那个阿斗真的走马上了任,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精彩笑话来呢!”

田晓堂明白了,李东达这是在向他表示声援和致敬,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又想,如果李东达知道他俩已成了争夺党组副书记职位的对手,李东达还会对他这样示好吗?不过,想到包云河许下的愿,田晓堂就有些黯然。当时包云河承诺给他加封一顶党组副书记的帽子,是有交换条件的,那就是支持付全有做局办主任。现在,因他极力反对,付全有未能如愿,包云河跟他有了隔阂,那个承诺还能算数吗?

田晓堂的担心并非多余。不久市里开始在各单位大规模考察干部,却没有考察到局里来,包云河也不再对他提起党组副书记的事。很快市里集中研究了一批干部,他和李东达自然都没戏。对这个结果虽然早就有预感,但一切尘埃落定,田晓堂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这天,包云河在局里召开专题会,研究洁净工程质量问题如何处理。钟林因为代表局里参加了联合调查组,情况掌握得最详细,就由他先介绍情况。不想钟林一开口就说:“根据我们的调查,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作了具体汇报后,钟林提出建议:责成施工队老板对存在严重质量问题的七公里长的水泥稻场全部返工重修,并说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问题,消除隐患。

钟林说完,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田晓堂注意到,包云河的脸已拉得老长,脸色变得十分阴冷,便明白包云河一定是怒火中烧了。从内心讲,他很赞同钟林的建议,也很钦佩钟林的仗义执言。他真想站出来,表示一下对钟林的支持和声援。可他又知道,今天恐怕不能这样做。前不久他已将包云河得罪过一回了,而且看起来得罪得不轻,如果这次又公然顶撞,那就是雪上加霜,就有可能由量变到质变,招致包云河对他彻底失望,进而彻底抛弃。他必须适可而止,作点儿妥协。再说,包云河为这质量问题,早已跟他作过暗示,打过招呼了,他也不能不拿出点儿姿态来。不过,要他昧着良心说话,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还是十分痛苦和郁闷的。但这种明哲保身又实在是迫不得已。换个角度讲,这也算是一种迂回之术、虚圆之道吧。

包云河点名让大家发言,却没有一个与会者拿出鲜明的态度来,就连李东达也是避实就虚、含含糊糊、顾左右而言他。轮到田晓堂发言时,钟林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满以为他会呼应一下自己。不想田晓堂却说:“具体怎么处理,我建议还要讲个实事求是,讲个顾全大局,要考虑政治影响,考虑一方稳定,考虑处理方案的可操作性……”他这番话看似很原则,又好像很含糊,其实意思不难揣摩。听了他的发言,钟林的目光就暗淡下来,而包云河的目光却陡然一亮,并向他微微点头,回报以欣慰的笑容。

大家发言完了,包云河清清嗓子,正要开口讲话,钟林却霍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看来大家没有深入现场,对问题的严重性还是估计不足啊。我建议让大家都到戊兆去实地看一看,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我想就不会这么不痛不痒了。”

钟林作出这个举动,让田晓堂大感意外。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跟包云河怒发冲冠、针锋相对的自己,不由得对钟林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对他的血性和勇气大为钦佩,又不免对自己刚才的发言感到羞愧了。可又想,钟林这么冲动,这么怒不可遏,又能改变什么呢?除了改变大家对他的看法,影响他自身的处境,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

果然,包云河黑着脸作总结讲话时,根本就没提及钟林那个返工重修的想法,更没理睬他让大家去现场研究问题的建议。包云河一锤定音地确定了四个字的处理意见:“认真整改”。所谓“认真整改”,说白了就是修修补补。

十七

这天下午,尤思蜀给包云河打来电话,说云赭已被正式确定为便民服务中心项目的两个试点地市之一,向包云河表示祝贺,并说哪天一定要敲他一顿。包云河连声表示感谢,说本周就到省城来摆上一桌,好好地答谢一下劳苦功高的尤主任。尤思蜀哈哈大笑,说专门过来设宴就不必了,这顿酒还是留着今后到云赭来喝吧。接完电话,包云河兴奋得有些坐不住,决定马上着手开展选址工作。他在开发区跑了好几天,看了几处地方,挑来拣去,总算敲定了一宗地。

一天,包云河兴冲冲地带着田晓堂去看那块地。到达现场,田晓堂意外地发现,这里正是周传芬所在的那个村。

包云河一手叉腰,一手遥指远处,比画道:“就是这片菜地,我们征用一百亩。我看了一下,大概有九户农民需要迁走。”

田晓堂顺着包云河的手指望去,粗略一估算,发现他说的一百亩地刚好把周传芬的房子圈进去,心里就莫名地一紧,也不知道搬迁对于周传芬的家庭来讲,究竟是福还是祸。

包云河满脸放光地说:“哎呀,这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呢。”田晓堂暗笑,你看中的,哪个又敢说不是风水宝地!包云河又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大变样了。我初步考虑,要么不动手,动手就要搞得气派一些。主楼我看就建十五层,装三部电梯。主楼前面修个中型广场,后面建一幢附楼,可以做内部招待所,也可以租出去做宾馆酒店。不过,摊子铺这么大了,资金就有些吃紧。缺口怎么办?我想了个办法,干脆拉两个二级单位进来,卖了他们的旧院,又可筹到一笔款子。”

田晓堂暗暗惊叹,包云河真是大手笔、大气魄呀!看着包云河那副踌躇满志、运筹帷幄的样子,他想,当一个为官者将自己亲手设计的宏伟蓝图一步步变为现实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支配权力的快意,一定涌动着创造伟业的豪情。而这种快意和豪情所带来的强烈满足感和成就感,是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替代的。又想包云河做成这件大事,只怕是具有纪念碑意义的,这不仅会成为包云河的一大政绩,为他个人升迁铺平道路,而且还会让他在本局发展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忽略不了的一个人物。

包云河接着说:“我想确定一个原则,就是决不举债搞建设。当然,这种思想早已不时兴了,但我仍要强调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搞好资本营运,注重精打细算,让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既确保大楼盖起来,又不留下任何债务。”

田晓堂点头道:“您这种想法,我觉得很好。这是对事业、对后人负责任的态度!”他说的是真心话,包云河提出搞建设而不举债,十分难得。

在包云河的催促下,筹建工作进展很快。半月后,拆迁动员工作就启动了。考虑到这项工作很棘手,包云河就把拆迁事务委托给了开发区拆迁办,田晓堂则紧密配合他们。他和拆迁办的几员干将天天泡在拆迁户家里,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整整忙了一个月,总算和八户拆迁户签下了拆迁协议,只剩下最后一户没签了。

这剩下的最后一户,就是周传芬。

在拆迁工作组还没上门之前,田晓堂一个人先去了一趟周传芬家。

周传芬一见到他,就说:“田局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这两天去找你呢。”

田晓堂问:“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周传芬迟疑了一下,才说:“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讲。你们在这儿建大楼,按说我没有道理不支持。你们是我家的大恩人,从郝局长到你,这些年来给了我们那么多的帮助和照顾,我真是感激不尽。我如果不支持你们,就太不知好歹了。可是,我又相当为难。我家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呀。现在这房子虽说不怎么样,好歹还算有个窝,如果被拆迁了,又只补那么一点儿钱,我哪买得起迁建小区的单元房?到时候,我们只怕就无家可归了。”周传芬说着,眼里已涌满了泪水。

田晓堂只觉心往下一沉。周传芬说的,他知道都是实情。这次一旦拆迁,她家不仅没房住,而且也没地种了,基本的生存都会成问题。更何况,她家里还有个重病号呢。田晓堂对她充满了同情,却又感觉很无奈。他不可能把她家的房子和菜地保留下来,也很难单独对她家提高拆迁补偿标准。他只能说:“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你家有困难,我再来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多少解决一点儿。”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一点儿底也没有。

周传芬听了他的话,一边抽噎一边点头。田晓堂想到进屋半天,一直没听见老王的动静,就问:“老王呢?”

周传芬说:“他呀,又躺到医院去了。前两天,他的病情陡然加重,不住院不行了。幸好你上次帮我们挣来了那几万块钱,不然,拿什么去住院!”

田晓堂说:“那钱是怎么来的,你没在外头乱说吧?”田晓堂当时将八万现金交给周传芬,只模糊地说这是卖那些烟标换来的,并一再吩咐她不要四处张扬。

周传芬说:“我哪敢声张啊。为了给老王治病,这几年我找亲朋好友挪借了好几万。这些亲戚朋友都不富裕,如果我把这事张扬出去了,他们上门找我讨钱,我该怎么办?”

田晓堂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找了包云河,请求他特事特办,在统一的补偿标准之外,对周传芬家采取某种变通方式,再增加一点儿补偿。

包云河翻看着桌上的文件,对田晓堂的话似听非听。田晓堂说完了,他也不表态。直到一本文件都翻遍了,才生硬地说:“凡事都要讲规矩。她家有特殊情况,别人就没个特殊情况?如果大家都讲情况特殊,都要求照顾,那拆迁协议就没法签了。我们可不要带头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后患无穷。”

田晓堂十分失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闷闷不乐地枯坐着,半天没有动弹。快下班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是姜珊打过来的。他想起已有好长时间没去戊兆,也没和姜珊联系过了。接通电话,姜珊开玩笑说:“田局长,洁净工程出了麻烦,你也很少来了,师妹在这边受尽煎熬,也不来关心一下!”

田晓堂朗声笑了起来,说:“最近一直在开发区那边抓拆迁,没日没夜的,还真是顾不上。不过,你说我不关心你,倒是大大地冤枉师兄了。就在昨天,我还向钟科长问起你呢。”

姜珊那边半晌没出声。田晓堂暗想:莫非自己这半真半假的讨好话让她受了感动?他就觉得女人真是感性动物,几句乖话就把她哄得晕头转向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啦?怎么不吱声了?”

姜珊这才又说话,嗓音果然低沉下来,也不再是那种调侃的口气,而有了倾诉衷肠的味道:“师兄你不知道,这些天我真是度日如年啊。陈局长对我满肚子意见,不给我一点儿好脸色,还在外面散布谣言,说我仗着和华县长有特殊关系,把责任全推给了他,自己倒撇得一干二净。他这人怎么这样呢?这不是血口喷人吗?陈局长这人,过去感觉虽不太好,但还算过得去吧。可这回,他做得实在太损了。”

田晓堂倒不觉得意外,说:“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现在不咬你咬谁?”

姜珊说:“他这几天的确是焦头烂额,可也不能因此就乱咬一气呀。华县长不肯放过他,要免掉他的局长职务,调往别处做普通干部。包局长闻讯后,赶过来跟华县长打招呼,要求不撤陈局长的职。华县长却说这样处理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不然还要立案查处呢,硬是不买包局长的账。包局长一气之下,就跟华县长吵了起来,说如果你们戊兆容不下他,我就把他调到市局去。”

田晓堂吃惊不小。包云河袒护陈春方,竟到了如此不顾影响、不计后果的地步,甚至可以说有些疯狂了。包云河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但眼下却能做出这种毫无理智之举,这说明他把与陈春方的私情看得格外的重。也不知包云河说要把陈春方调到市局,究竟是气话呢,还是真实想法。他又不便向姜珊打听,就只是说:“看来陈春方在你们局里只怕是待不下去了,被华县长发配去做普通干部,他肯定不甘心,可真是被包局长弄到市局来,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至多做个中层干部!”

姜珊说:“是啊,他能保住工作就不错了。一个应该受处分的人,难道还想提拔不成!”

田晓堂开起了玩笑:“陈春方一走,局长的位子可就空出来了。机会难得啊,你不妨朝这个位子努一把力,争取把个副字抹去算了!”

姜珊嗔道:“你真会拿师妹寻开心!我就是把头想扁了,也不会去打这个主意!”

田晓堂可以想见她说这话时,撅着嘴佯装生气的样子,心头就掠过一股异样的感觉。

陈春方将要调到市局的消息,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传开了。田晓堂暗想,看来包云河这回是跟华世达较上劲了,非得把这口气赌赢不可。只是陈春方到了市局,又该怎么安排呢?真的就做个平调的中层干部吗?

田晓堂和拆迁办的人一道去周传芬家动员拆迁。周传芬这天还算平静,她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补偿款能不能适当增加一些,二是能不能帮她找一个岗位。田晓堂表态,第一条不好答复,第二条倒是可以承诺,在项目竣工后聘她做保洁员,同时也可雇她儿子来做保安,并答应将这一点写进拆迁协议。周传芬听他这么一说,沉默了半晌,就答应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当她拿起笔,右手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签完字,她还是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田晓堂没想到,周传芬的拆迁动员竟是如此顺利。周传芬的通情达理和顾全大局,让他深受感动,却又觉得十分歉疚和不安。他考虑再三,才拿定主意,违反一次财经纪律,跑到一家下属单位,向这家单位的头头裴自主提出“化缘”两万,说是用于局办的同志们外出“培训”。裴自主和田晓堂私交不错,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裴自主心里明白得很,田晓堂要这笔钱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培训”,只怕是有些开支局里不好报账,才想到找他求援。不过他也清楚,送给田晓堂两万块钱自己并不吃亏。田晓堂管着局里的资金,今后拨什么经费时给他适当倾斜一点儿,他就不止多得两万。田晓堂把钱拿到手后说:“发票你自己想办法。”裴自主笑道:“当然是我们想办法,你只管放心好了。”

田晓堂把两万块钱直接送到了周传芬家里,称这是给她家新增的补偿款,又叮嘱她注意保密,不可对外声张。做完这件事,田晓堂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九户拆迁户的拆迁协议全部签完,包云河大为高兴。一周后,他就放心地去欧洲学习考察了。付全有以照顾他为名,也一同前往。机关里便有人说起了风凉话,说包云河未能把付全有扶上局办主任的位子,心里还是有些愧意,这次才特意带付全有出国去玩一趟,以示安慰,亦作补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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