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 一卷 刷机 2
“婶子，给俺叔的药，俺娘让送来，是俺爹夜来哄航（晚上）回来时，从河务局带来的。”是侄子肖承永，背上背着一个深长的竹筐，手里拿着一捧药，有氨茶碱、异烟肼、鱼肝油，是给肖明山治疗肺病的。“好孩子，让你爹费心了。”顾桂英放下面盆，本能地在褐色围裙上擦一下手，赶紧接着。“俺娘还说，她正在忙着给猪喂食，一会儿就过来帮忙。”“行，知道了，俺们先准备着。”肖承永转头给正在玩琉璃蛋的弟弟承远说：“小远，你的小筐子在火屋的墙角上，你自己去吧，我不等你了。”他说着，径直从西边的角门走了。
刷机对于这个小杂院，简直像节日一般，在大人开始忙碌的同时，承均承匀加上承远承建都来了，他们绕在场地周围弹琉璃。这个游戏规则是：一人一个自琉璃蛋都撒到地上，通过剪刀包袱锤来决定谁先动手弹别人的琉璃蛋，若弹中一个，被弹的人就拿出一根用高粱梃子断开一段给他，他就继续弹，直到弹不中才停手。琉璃蛋刚玩了两圈，忽然，承远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跃起身，飞也似地跑回家，然后飞也似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彩色的画册。大家一见到画册，就各自揣起自己的琉璃蛋，把自个的高粱梃子一字排开在南墙脚下。承远把画册摊在地上，大家以画册为中心趴在地上，趴成一个光芒辐射的太阳圈儿。
画册上有黑白相间的喜鹊，有绿树，有刺猬偷枣，鲜红的大枣儿滚了一身。承均找来一片瓦块，在地上学着画小刺猬，小喜鹊，惟妙惟肖，大人们一看很惊奇。顾桂英在喊承均，要他把小黑狗赶走，它在已经放到拖尾上的面浆盆转着闻味呢。承均没有听到，他和几个弟弟只管玩，人们把画册扔到地上不管，都去看承均在地上的画，那些大画儿绕着刷机周围，像古老的岩画一样让人着迷。顾桂英只好自己去撵狗，家里的小黑狗，被从面浆盆边赶走了两趟，它已经明白，只是乖乖地跟着承均脚边，或者到南墙的阴凉里趴在，看他们玩耍。
“承远，光知道玩，你哥哥早就去拔野菜，你咋还在这里傻玩啊！”是王兰贞的喊声。承远赶忙收起画册，顾不得拿自己的挺杆儿，一溜烟跑回了家，然后跨起小筐子从东角门出去了。承均、承基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高粱挺杆不见了，原来是承匀趁着他们看画时，席卷了他们的挺杆跑了，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这让他们大为恼火。
农妇习惯戴着头巾，冬天可以御寒，春天可以防沙，麦秋时也可以遮蔽一下毒毒的日头。王兰贞头上包裹着黄色的头巾，腰里系着白底兰方格围裙，她手里还带来了自家的刷子，刷子是类似鱼串草制成的，苗子根部缠了一层一层粗布，每一层都上了清漆，很结实，不怕水。有一个木制短把手。论刷机织机，一系列的活儿，王兰贞都是这里的主心骨，是技术老师，她很务实，也乐于助人，挺有人情味的，言语和行动上很能分得清近与远。顾桂英是桔红头巾，青绿色围裙；肖明蕙蒙着一块玫红色头巾，绿色的围裙；明岭家的是扎着补丁黑围裙，戴着印花蓝布头巾。这是一幅乡村《捣练图》，五颜六色的，在谷雨后的阳光里，甚是好看。
顾桂英把主机主位让给了嫂子王兰贞，由她主刷和转动机杼，大家一起忙活，趁着面浆未干时，把线刷均匀，待刷完，线也就干了，让线通过挣子的竹片缝隙，这时由王兰贞拧动机杼的翅子，吱呀吱呀地响着，把刷成的线就紧紧地缠到机杼上。承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个孩子又一起玩，唱起了一首首童谣：
枣花开
黄肚肚
俺娘教俺织笼布
织了笼布蒸馍馍
一下蒸上三簸箩
王兰贞一边干活，一边与妯娌们说吃说穿，说到疼孩子，她责备顾桂英：“冻破咸菜瓮，冻不破孩子腚！不到冬天你就让小均小匀穿上厚棉袄棉裤，这是疼孩子吗？春捂秋冻，就是冬天里，也别让孩子穿的太厚，宁可少絮上些棉花，厚了容易冻着（感冒）。”田红柳帮着给王兰贞打下手，顾桂英与小姑子一先一后，刷着另一边的线，她点头哼着微微笑着，但是她心里并不接受这个建议，她觉得还是天冷就让孩子穿厚些，免得孩子手脚生冻疮。
这时，田红柳家的那只乌脸老母鸡闯进门来，进入了王兰贞的余光里，它正慢慢地向着面浆盆子迂回，王兰贞家的丽花鸡正往这边进发，那只叫出太阳的红毛公鸡，也在不远处等待机会。它们不是喜欢热闹场面，它们闻到了面浆的味道了，所以一点点地聚拢了来。田红柳明明看到自家的鸡，只是装作没有看到，那只乌脸老母鸡已经接近拖尾架子上的面浆盆了，王兰贞说：“嫂子啊，这就是你骂回来的那只乌脸老母鸡吗？”田红柳一阵脸红，说：“奥，奥，是它自己出来的。它想抱窝，躲到柴禾垛后面了。”“桂英妹子啊，你的胃病好了吗？”王兰贞转了话题问顾桂英，顾桂英说：“吃这药吃那药地，也不见好。后街的金贵石叔给出一个偏方又省钱又能治病，让我一天三次喝灶心土泡的水，喝了两个灶心的土，病就好了。”田红柳接话说：“这么神吗？改天俺也去找他看看，能出个省钱的方子不？俺好长时间了，就是黑夜里睡不好觉。”
将近日午，太阳照在挽起的胳膊上有隐隐的疼的感觉。王兰贞白了田红柳一眼，她很烦嫂子经常不咸不淡地囔上一句，常常走板，说不到点子上。又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一眼顾桂英，说：“明山弟有肺病，等刹好等刹歹的，你可要保证好身体啊，孩子都这么小。”顾桂英感激地哼着，心里暖暖的，眼里湿润了。顾桂英吆喝承均：“快把鸡赶走，把角门关上吧”。承均、承匀立即驱赶那只乌脸子鸡，那只鸡却是绕着刷机打转，不出去。只是距离面浆盆子远了一些儿。那只丽花鸡和红毛公鸡也来了，直趋面浆盆子。弟兄两个立即赶它们走，它们咕咕咕咕地，咯咯咯咯地叫着走开，那只红毛公鸡立即发现了乌脸老母鸡，它扑棱着翅膀，向那只鸡扑去，那老母鸡这才慌了神，向着西边的角门夺路而逃。
拖尾和面浆盆子，一点一点向着西面的主机靠近，枣树的影子已经倒向相反的方向，逐渐伸展到肖明原的大院里。只听肖明山家的破柳木角门咣当一声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干活的大人一愣神，是黎黎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角门外跟着是他老奶奶嘚嘚的小脚追上来，还没等大人缓过神来，黎黎一把就扯断了几根白线，然后又往回里跑，把个老奶奶撞了个四仰八叉。
“这个小私孩子，在家里玩的好好的，一猛子就闯了来，我哪能追上他啊。”老奶奶一边嘟囔着，明蕙眼疾手快，最先窜过来扶起老人，顾桂英也赶忙过来扶老人家，给她拂掉身上的土。问问有没有受伤。老人家说：“木（没）有事，磕磕绊绊，家常便饭。”
冷眼看过来的田红柳一下火了，开口就骂上了：“谁叫你不好生看着孩子啊，你个老不死的，他可是你的亲重孙子啊，你个老婊子养的，还有脸骂你重孙子！咋没把你撞死呢！”老人挨了骂，更加蔫了头，嘴唇哆嗦着，含含糊糊地叨念着，咧开嘴要哭的样子。
“嫂子，你闭嘴吧。天越来越低了，老天爷啥都能听见。你也是有儿子的人啊，很快你的儿子也会长大，闭上嘴积点德吧。”王兰贞白眼看一下田红柳，继续低头去接上那几根断了的线头。田红柳本来才想起劲，听王兰贞这么一说，立即就闭了嘴低了头，不吱声了。她虽然是大嫂子，可是她从心里怵头明原家的，而顾桂英也是觉得，王兰贞才是嫂子样呢。
孩子们依然在嬉闹着，一会儿看蚂蚁上树，一会儿就弹琉璃蛋子。等玩够了，就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枣花开
黄肚肚
俺娘教俺织笼布
织了笼布蒸馍馍
一下蒸上三簸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