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兰秀的女人生涯(19------23)
19
一连半个多月,水生一次也没照面,——他总是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当白面和窝头快要吃完的时候,窗前便会出现新的装有白面和窝头的布袋。这些白面、窝头拌着从田间寻挖到的野菜,帮助兰秀、根生和孩子们度过了青黄不接的荒春时节。
那天,兰秀正在村东河畔的蒿草丛中寻挖野菜,花三娘子便拖着肥胖的屁股,扭腰撒跨的走了过来。
嗐,兰秀,是你吗,——我们总有几年时间没有见过面啦!
是呀,……三娘!
兰秀站起身来回答。花三娘子停住脚步,一甩手中的巾帕:
兰秀,你该去赌场看看,水生天天泡在那里……
唔?
听说,他还手脚不稳……
兰秀没有时间去看水生。紧接而来的夏季,阴雨连绵,麦子长在田里尚未动镰,穗梢便已生锈发芽。兰秀带着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龙口抢食;土地在积水的浸泡下,泥泞而又暄软,一脚踩下去就再也无法拔出。兰秀和孩子们用剪刀一簇一簇的剪下麦穗,放进随手挎着的篾篮,然后搬运回家,摊在堂屋地上慢慢的晾干。整个麦收时节,兰秀身上的汗水、雨水从来没有干过。加油啊孩子们!她总是这样给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鼓劲。
夜里,根生抚着兰秀满手僵硬充血的老茧,泪水长流。
我们总要自己坚强一些!
兰秀说着,伸手拂去根生的眼泪。
老天仿佛专与兰秀作对:开始种秋的时候,又一连多日四脚高悬,炽热无雨。兰秀跪在田间,左手握着剜铲,右手提着水桶,播下一粒种子,浇上一勺浊水;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跟在后面,三人协作,学着兰秀的模样播种浇水。忙碌一天,腰腿累得僵硬酸疼,脊背被太阳晒得蜕皮,也不过仅仅种完半亩秋田。
第二天,兰秀独自起个大早,想趁在太阳发威之前,多忙活一会。然而,当她走到自家田头的时候,却惊诧的发现,剩下的三亩秋田已经全部播种完毕,水也浇得很足。兰秀站在清晨流荡氤氲的雾岚中,不禁有些疑惑:
馍不吃有人吃,地不种,难道也会有人帮着种吗?
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也起床了,去到田里帮着兰秀薅草。于是,根生的床前,便坐上了金生。晨曦穿过窗户的破洞,在对面的墙上亮一片白光。根生、金生头碰着头,喁喁的低语。
你是说,水生他……每天都泡在赌场里吗?
可不嘛,已经两年了,你家共有十八亩薄田,他输了六亩!……
唉!
还有,他手脚不稳,前几天竟被抓了现行,吊起来打!
唉!
其实,大家都说,水生是因为兰秀,才这样破罐破摔的啊……
唉!
……
两人说了许久关于水生的话题,后来便各自不语,四只眼睛同时盯着对面墙上的一片白光。最终,还是金生先开了口:
……根生,家住南乡那边的雨国宝你知道吗?
就是常来咱村的剃头匠苟国宝吗?
是呀。听说,他爹兄弟五人,当年救过一个逃荒的外地丫头,后来,那丫头就做了他们兄弟五个的公共老婆,这就生下了苟国宝!
哦,怪不得苟国宝这孙子整天一脸的杂种样。我还以为他不是个杂种哩,——原来果然是个杂种!
……
20
暮色苍茫时候,兰秀从田间收工,走到村口,正碰上水生,——这是两个多月以来,兰秀第一次正式面见水生。水生左肩掮着锄头,右手提着水桶,低了头慢慢的朝向村外走去。
水生哥!
兰秀挡住水生的去路,嘴里说道。
你不能再去赌钱啦!……
唔!
水生不明含义的应答一声,然后竟绕过兰秀,脚步不停的朝向村外走去。
吃过晚饭,月光清亮亮的照着村庄,满世界一片银白。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在田里忙累一天,犹有精力去到月亮地里耍玩。兰秀正在厨下洗锅涮碗,根生躺于床上,却在大声的喊叫着她了。兰秀以为根生有事,走到床前,但根生很长时间的不肯开口。兰秀催促几次,根生这才吞吞吐吐的说道:
兰秀,你知道剃头匠雨国宝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
兰秀于是便静静的听着根生的述说。月亮的光柱穿过窗洞,屋子里明明暗暗,兰秀看不清楚根生的脸色。
水生现今天天泡在赌场,而且手脚不稳……
这我知道!
我现在是彻底的废了,三个孩子还小……
这我知道!
根生高高的仰起下巴。兰秀看到,根生的两个眼角有两颗月亮,——那是根生闪闪的泪花。
兰秀……
根生忽然握住兰秀的手,轻轻的摩挲着那坚硬虬扎的老茧。
兰秀,咱们这个家,现在是一捆麦子,你就是这捆麦子的腰。你得想方设法把这个家拢住,——要不然,它很快就要散啦!
根生,我会拢好这个家的!
兰秀轻轻的抹去根生的泪花。
根生转过脸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窗洞外面的月亮;半天,方才慢慢说道:
听说,南乡那边,有招夫养夫的……
兰秀眼望根生,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在思想,要是找个外人,万一待你不好,我和孩子们就更不必说了……
兰秀紧盯根生的脸。她以为自己把什么都思想明白了,然而脑子又偏偏糊涂得厉害,泪水便顺着脸颊滚滚淌落而下:
啊,我不让你说了,我不让你说了!
不。兰秀,既然开了这个口,我就得说下去!——他是我哥,又和你有过那样的一场事情,我想他再不至于对你差,对我和孩子们差的……
你……
兰秀终于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啊,我不答应!啊,我不答应!
说完,哭着跑出门去。
兰秀背靠村头的废弃破屋,睁大眼睛坐了整整一个夜晚,也思想了整整一个夜晚。天色微明的时候,细雨濛濛而来,打湿了兰秀的衣衫。兰秀痴痴呆呆的站起身来,沿着田间小路漫无目的的游走;结果,竟走到了自家的田头。
兰秀惊诧的看到,远远的,一个身影正披了蓑衣,弯腰薅着自家田里的杂草。
21
那天早晨,当冒着濛濛细雨走回院内的时候,兰秀发现,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都不在家;堂屋的西间也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呼隆——,突然,悬在西间窗前的一个瓦罐坠落在地,摔得烂碎;瓦罐鼻上系着的绳索原本绷得很直,此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兰秀望着破碎的瓦罐和系在瓦罐鼻上往来荡悠的绳索,骤然打出一个激灵,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内,站在根生的床前。
兰秀恐怖的看到,系在瓦罐鼻上的绳索的另外一端挽成一个死结;此刻,那死结正紧紧的套着根生的脖子,把根生勒得眼珠爆出,舌头吐出口外半尺来长。兰秀赶紧扑过去,用牙齿咬开死结,左手抱着根生的脑袋,右手轻抚根生的胸口,嘴里大声的喊叫着根生的名字。
半天,根生方才缓过一口气来。
根生,你咋能那样狠心,撇下我和孩子们不管不顾呢?我说过,哪怕有一口稀饭,我也不会让你饿着的啊!……
根生两眼空洞的望着房顶,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冥间传来:
兰秀,我不想再拖累你了。我死以后,你就找个好的男人改嫁吧,千亏万亏,别亏了咱的三个儿女。往后清明“十一”,你们娘儿四个能到我的坟上烧一张纸,奠一碗饭,别让我做孤魂游鬼,我就不枉在人世上走过一遭啦!……
根生这样说着的时候,一颗泪水慢慢的滑过眼角,滴落床头。
兰秀哭着捂住根生的嘴,说道:
根生,你别说了。不就是招夫养夫嘛,不就是和水生一起过嘛,只要你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这世界上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下午,趁着兰秀、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下田的工夫,根生托人叫来金生,又通过金生,把水生叫到了床前。窗外,濛濛细雨一直在下,檐下滴答滴答,水泡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根生当着金生的面,向水生述说了自己的想法。
哥,以前,总是我对你不起!
……
哥,求你看在死去的爹娘份上,照顾兰秀和三个孩子!
……
水生自始至终低着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末了;就站起身来,默默的走开。
接下来,根生又托金生把火生、木生、土生,还有花三娘子、高鼻子蛮五等相近的亲戚朋友、邻居长辈叫来,大家坐了满满一院,吃了一场酒席。根生让兰秀和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把自己扶坐桌前,逐人敬酒,逐人劝菜。乡里人办事是不需要签字画押的,大家说明情况,兰秀便依旧恢复了水生老婆的名分。
然而,当大家热热闹闹的坐于院内吃菜喝酒的时候,水生却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堂屋的东间,任谁叫也不肯开门。等客人们全部散去,兰秀推开东间的房门,这才发现水生的手里握着酒坛,仰着身子躺倒在了床前地上。
这晚,兰秀在厨下洗涮完了锅碗,又照管三个孩子上床睡觉以后,走回堂屋的西间;伸手推门的时候,却发现房门被从里面拴上了。她想了想,便吹熄油灯,静静的坐于院内。月光如水,浸润大地。兰秀看到,堂屋东间的房门同样紧闭,——水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兰秀就这样静静的坐于院内。长夜漫漫,银河横亘,一颗流星从天的东际飞过,又一颗流星从天的北际飞过。兰秀一直坐到天亮,直到水生推开院门,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水生哥,你去往哪里啦?
……
水生哥,你不能再去赌钱啦!
……
水生瞪着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睛,绕过兰秀,走进堂屋,推开东间房门,一头栽倒在了靠墙的床上。
22
兰秀烧好小米稀粥,盛了一碗,吩咐刺角芽端放在水生的床前;又盛了一碗,自己端着走到根生的床前。
根生面目憔悴,眼睛通红。当兰秀把根生背靠枕头扶坐起来的时候,根生叹了口气:
——你该主动一些。毕竟,我们伤害过他……
兰秀没有说话,背过身去,努力把即将迸出的眼泪压逼回去。
天色傍黑时候,根生便早早的拴了西间房门。兰秀踌躇半天,方才翻出压在当间箱底的一面镜子,以手作梳,慢慢的对镜理顺了长发;又蘸了几滴清水,洒在额上,然后便推开东间房门,坐在了水生的床上。
为了根生,为了水生,为了孩子们!……
这一夜,水生依旧没有回来。
早饭仍然是小米稀粥。当兰秀端碗坐在根生床前的时候,根生眼珠布满血丝,两颊深深的塌陷下去:
这个家,真的快要散啦……
兰秀没有说话,轻轻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水生走起路来,突然有些颠簸。兰秀走在村里,听到花三娘子和人嘀咕:
他仍旧只是偷,偷人家的白面,也偷人家的窝头;——结果就被捉住,吊了一夜,也打了一夜……
夜里,根生依然拴了房门,兰秀依然坐在水生的床上。蚊子在耳畔嗡嗡的打锣,扰得人心烦神恼。当兰秀终于迷糊睡去的时候,猛听得“呼隆”一响,急忙睁眼看时,一个黑影颠簸着推门进来,放下肩上扛着的布袋,然后回身就走。
水生哥……
兰秀翻身坐起,低低的叫了一声;黑影一怔,慢慢的站住脚步。
水生哥,你不能再去偷啦……
兰秀起身,走到水生身后;朦胧的夜色里,水生僵立不动。
水生哥,你出去赌,出去偷,你有没想过,根生瘫痪在床,三个孩子还小,一直这样下去,这个家,就会毁了的啊!
兰秀慢慢的淌出眼泪,从后面抱住了水生:
水生哥,我恨我不是个男人。我要是个男人,我会拼死撑住这个家的。——现在,一切都依靠你了!……
在兰秀温润的胸前,水生高昂的脑袋,终于慢慢的软了下去。
水生终于不再去偷,也不再赌钱,他白天和兰秀一道下田做活,晚上回到家里,又帮着兰秀忙乎厨下的事情,照管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的吃喝;每隔三天,水生还会帮着兰秀给根生擦洗身子,敷施滑石粉,防止根生的下体出现褥疮。
根生呢,则专门把三个孩子叫到床前:
往后,你们要改口,叫他做爹!
爹,那你呢?
废话,当然还得叫爹!
刺角芽瞪着一双童真的眼睛:
爹,那我们就有两个爹啦?!
……
23
现在,村里人大都知道兰秀和水生重新做了夫妻,他们纷纷说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年时间,兰秀就从河东转到河西,又从河西转回河东啦!
也有人不怀好意的说道:
既尝了羊肉的味道,又尝了猪肉的味道,——兰秀这女人活得不算冤枉咧!
……
这话传进兰秀的耳朵,兰秀权当没有听见。现在,兰秀终于知道,水生当初被游荡的匪军带走,其实完全是水生自己的缘故,——他想逃避家园,躲离兰秀!兰秀便高高的昂起下巴,和水生肩并肩的走过村道,走过那些咬嚼是非的乡民身边。渐渐的,流言蜚语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大泥鳅和小泥鳅对于水生,却总含着隐隐的敌意:
大泥鳅,去田里叫你爹回来吃饭!
我爹?我爹不是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嘛!
小泥鳅,还是你去吧!
好,——爹,你别在床上躺了,我妈叫你吃饭呢!
……
田里有了水生的操劳,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兰秀不顾根生的反对,花钱请来远远近近的郎中,刮痧、拔罐、针灸、按摩,大包大包的中药熬成粘稠的汁水……根生的下体却始终不见起色。
我们总不能长久这样下去啊!
根生说道。
不行,我得做点活路,挣钱贴补家用!
根生说到做到。他要兰秀和水生挑选几捆又细又长的麦秆,放进水里,浸泡得柔韧而又黄亮,又要大泥鳅和小泥鳅从河边割来芭茅梃子,剖下韧皮,然后便每天坐在院内树下,用麦秆和芭茅梃子的韧皮编织草筐草篓。当草筐草篓编织到一定数量时,就由水生挑往集上去卖,——销路果然不错。
根生编织草筐草篓的时候,刺角芽便蹲在旁边,歪着脑袋观察:
爹,你是在编筐筐篓篓吗?
根生学着刺角芽稚嫩的童腔回答:
是呀,我是在编筐筐篓篓呢!
正在厨下忙活的兰秀和水生都笑了。
平日里,水生是很少独自一人在村上走动的,——他怕听到村人们不怀好意的取笑。这天,水生便遇上了火生。
嗐,水生哥,再去耍上一盘怎样?
不啦,我忙!
你忙?是不是有了兰秀,做事就缩手缩脚啦?
水生尴尬的笑笑,没有回答。火生夸张的叫了起来:
啊呀,人笑有好事,狗欢有屎吃。水生,你现在衣着鲜亮,气色红润,真他妈的交上好运啦!……
水生确实交上了好运:第二年里,兰秀便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多多头。多多头周岁了,兰秀和水生下田,大泥鳅、小泥鳅和刺角芽去往学堂,多多头便坐在根生对面的木制摇椅里,陪着根生。
根生编着草筐草篓,当他编得手累的时候,一抬头,正看见多多头瞪圆一双墨豆似的眼珠,眨也不眨的紧盯着他。
根生笑了。
多多头把大拇指含进口里,也笑了。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张书勇,男,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成电影并拍摄完毕,中篇小说《兰秀的女人生涯》亦被改编电影,将于近期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