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吃过晚饭之后，我骑上自行车到许兵辉家里去，西边还有红色的霞光，我像追着霞光走似的。许兵辉是山南村人，过了洪塘，沿一条机耕路向南约一里地，再往西转一小段路就到了。村头有一片竹林，蓊郁苍翠。再往前走，有一条嵌着光滑石子古老的小路，两侧是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在一侧门进去，里面有一个大厅堂。许兵辉家就住在靠西一侧的一排木结构房子里。他家有两间楼房，楼房外斜披着一间小屋，小屋比楼房低一截，要铺上两个台阶才能下去。虽然是小屋，但面积很大，估计有两间屋那么大，靠楼房的墙壁上放着一张八仙桌，锅灶砌在小屋的东侧，与八仙桌相对，小屋门外一条土路通向村外和田野。他母亲见我来了，忙要去烧东西给我吃，我制止了她，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母亲就给我倒茶水，我坐在八仙桌边，他父亲坐在另一边。许兵辉的父母很能干，尤其是他父亲，除干农田活外，还常常做生意，尤其做卖牛的生意。他从外地贩牛到本地，一次能赚几十上百的，运气好时，一次就赚个几百。他母亲听口音应该是义乌人，中等身材，干活很利索，讲话不紧不慢，很有耐性，把家里料理得清清楚楚。他父亲是一个健谈的人。我刚喝了一口茶，他父亲对我说：“辉已经上前线了。”他父母都习惯叫兵辉为“辉” ，这是父母爱子女的一种称呼方式，农村中颇为常见。他父亲的话语中很有些伤感，他母亲立在他父亲身后，有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父母都很为儿子担心。那时候，中越战争打得正酣，我军已经突破凉山，打进了越南的腹地。谁都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谁个战士不是父母生养？谁个父母不为子女生命担忧？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话才好，如果说大道理，保家卫国是每一个国民的责任，他们肯定不要听；如果说小道理，国家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该他的儿子上战场？我只好安慰他父母亲说：“不会有事的。”这话显然是苍白无力的，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战场上，子弹炮弹可不长眼的。他父亲神情有些沮丧，这是天天担忧的结果。他跟我说，自从兵辉上了前线起，除了干农活，就收听收看广播和电视新闻，关注中越之战。他父亲说：“8日，县长、县长的秘书、县武装部长和公社书记许光培一行等到洪塘村郭光汉家里进行慰问。郭光汉的儿子也在越南前线打仗，估计他儿子已经牺牲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领导到他家慰问呢！但还没有确实的消息。”那段时间，在部队当兵的人家，最怕有官员来，一来准没好事。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每天都在恐惧中度日。
他父亲站起身来，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许兵辉在越南前线照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松林，他昂首挺胸，注视着远方，脸孔露出微笑，两个门牙露着，左胸口袋上挂着两枚勋章，腰带扣在军装外面，右部挂着一支手枪，手枪套上别着四颗子弹。背面有三行字：对越作战；云南边疆留影；1984.9.6.
我跟他父亲说：“这张照片送给我吧，也好做个纪念。”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们是老同学，又是好朋友，就送给你吧。”他父母对我去看他们，很是感激。他母亲说：“还是像你这样好，教教书，有空可以回家看父母。父母也不用担心事。”我跟许兵辉真像亲兄弟一样，平时他叫我“哥”。那段时间，我隔几天就去看他父母，他父母也像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我。我真心祝愿他能平安回来与我团聚。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次，我在梦中居然梦见了他，他跟我说：“我没事。”他就飘忽而去。我去他家的时候，还把我这个梦说给了他父母听。他父母听了我的梦之后，不但没有安下心来，反而更加担心起来。他跟我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时，我后悔把这梦说给他父母听了。但我在心里，总是祝福他。返回时，在公路上巧遇刘飞燕。他说到他那里坐坐。我也不客气，就随他到了公社大院里。他的职务是公社团委书记兼文化站站长。我随他到文化站图书室。图书室的书大多是老旧的书，文革时间期的书居多，新书甚少，即便是新书，大多也是通俗武打和言情类的书。一些期刊乱放着，显得有些杂乱。我说：“你文化站的书，质量还没有我个人藏书质量好。书虽然多一些，大多是些不值得收藏和借读的书。”他说：“农村人读的书，跟你读的书当然不一样，他们就喜欢看这些书。”我在书架边上转来转去，最后挑了一本《不怕鬼的故事》。刘飞燕又跟我说起《洪塘通讯》的事。他说：“这刊办得很好，许书记很满意。但他也提出了一些意见。他说，《洪塘通讯》是代表公社向县委县政府汇报工作的专刊，不宜搞文艺作品。以后，文艺作品就不要插进去了。”我想，我是学校老师，又不是公社干部。如果不务正业，专门为政府做事，除非把我调过去，否则我不干。后来这件事，我就真的不干了，至于他们有没有继续干下去，我就不得而知了。回到学校后，我的思绪纷乱，也不想做事，只是发呆。一方面是因为老同学许兵辉在越南前线打仗，另一方面是他父母悲伤的神情时不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有那个奇怪的梦。我把许兵辉的照片放在桌上，仔细地打量。看过之后，我小心地把他收藏到影集册里保存起来。然后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中国青年》杂志翻看了起来，映入眼帘的一幅居里夫人的彩色肖像，肖像下有一段她的名言：“我们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必须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力！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天赋是要用来作某件事情的，无论代价多么大，这种事情必须作到。”居里夫人，一头金发，高额头，蓝眼睛，白净端庄的脸庞显出坚定又略带淡泊的神情，而那双微微内陷的大眼睛则让你觉得能看透一切，看透未来。居里夫人发明了分离放射性同位素技术，开创了放射性理论，同时发现了两种新元素钋和镭。我小心翼翼地把居里夫人的肖像用小刀割下来，嵌入镜框挂在墙上。我很崇拜她，还把她的话当做自己的座右铭，时时激励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