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中了这暗示的开头，

却没有猜中这暗示的结尾。

1.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早晚要暴露了。

佳芝这几天常常这样警惕地想着。她越来越有点焦虑了。虽然易太太似乎还没觉察出什么，但牌桌上马太太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常常像剑一样刺向她，刺得她心里发慌。

她知道马太太眼神的意思，那是在嫉恨她了。自她一来就嫉恨她了，她一个跑单帮的女人，被当作座上宾迎进易家，和老易一家同吃同住平起平坐，那是再也明显不过了，——就像很多正房那样做的，易太太是给自己的老公纳了个妾啊，所以马太太嫉恨她，嫉恨因为她的出现让自己失了宠、落了下风。

不过这倒不是她担心的事，她从小就习惯了被同性嫉恨，就像她以前习惯了大学同学赖秀金那嫉恨的眼神一样，她把这嫉恨当成一种对她容颜和魅力的肯定，她为此略略得意着，然而装作一无所知。她心里装着的那件沉甸甸的大事，才是真正令她焦虑的。

前几天和邝裕民又接了头，商量好就在这几天行动。虽然上面刚说过行动取消了，但后来似乎又默许了。他们已经备好了枪支，在屋里死等她的电话，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她也在死等，等一个最佳的机会，等了好几天了，等得她焦虑。

牌技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心里压着事，沉甸甸地坠着，动不动就有点走神，引得旁边的人提醒。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

和张爱玲笔下的镜头一模一样。

不过王佳芝有点不太一样。

2.

牌局似乎总是会有点暗示。每摸到一张牌，就像抽签一样，在暗示着什么。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一想起三年前，耳边就总响起老易拥吻着她时说的那话：“三年前，不是这样子”，是啊，三年前不是这样子，那时她很纯粹，含苞欲放，像一株待开的百合，然而却已只身入险境。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是在香港，他们刚刚与老易夫妇攀上关系。她以香港富商麦先生新婚妻子麦太太的身份获得了易太太的信任，带常在一起打牌消遣。

易先生是汪精卫的人，所以是他们瞄准的暗杀对象。那时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追随汪精卫的这些人在香港都深居简出。牌桌上一位萧太太说她家厨子突然跑了，吓得他们一家子都跑到半岛酒店住，五天了都不敢回去。

太太们打着牌聊着这些吓人的事，抱怨着自家的厨子跑了在香港都吃不到像样的上海菜，丝毫没有意识到坐在牌桌前的麦太太是个假的，是只身赴会的女间谍，是来索命的小鬼，比那跑了的厨子更可怕。索命的小鬼麦太太趁机丢出了一个“朱家饭店”的诱饵，说那里的上海菜做得好可以带大家一起去吃，易太太轻易就上钩了，而易先生不置可否，——他是搞特务工作的，黑的地方不去，不熟的地方不去，这是他的基本警觉。

他将出门，出门前告诉太太说夜里要晚一点回来，并叮嘱她明天准备好在家里请客。易太太脸色却变了，一下子垮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似乎突然带了点哭腔，她知道她老公夜里晚一点回来是什么意思，应该也觉察到了牌桌上的萧太太向她老公递去的眼神。

她甚至不知道明天要请谁吃饭，但是萧太太知道：“一定是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他们要成立一个新政府，也派人来找老萧了。”

牌桌上终于多了一点喜气：“这么说，易先生要升官啦？！”

易太太笑笑没有说话，随手摸上的一张牌替她回答了：红中。于是一桌庆祝的欢笑声：中了中了！

后来，易先生果然上任了新政府中的易部长。

这真是一个灵验的暗示。

3.

现在，在上海，牌桌上的萧太太换成了马太太，马太太替代了萧太太的角色。

而易太太与马太太两人的明争暗斗，延伸到牌桌上，就不只是暗示了，而是明示了。两人话里话外都是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各不示弱，牌桌成了战场，连吃带碰得最频繁的就是她俩了，不分高下。

这边王佳芝刚打出一个二万，下家的马太太提手要吃，“吃”字刚要出口还没出口时，被对门的易太太看清她的意图（注：王佳芝对门），立即一个“碰”字把她自己本来不需要碰的二万给碰走了。马太太用白眼珠瞟了易太太一眼，吐出一口烟丝。

也正因为易太太碰了这张牌，再轮到佳芝摸牌时，摸到的便是原本属于易太太的那张牌，——那是一个“红中”，和三年前那天晚上易太太摸到的一样，白底红字的大红中，而比三年前那个红中更可贵的是，这是整幅牌里的最后一个红中，因为另外三个都已经在她手里了，那是一个给王佳芝配成一副暗杠的红中。

看来天意实在如此！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必然要发生点什么事的日子里，摸到了易太太的红中暗杠，——暗地里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暗杠的事情能成。

扣下暗杠后要再多摸一张牌，简直是接近杠上开了花：摸到的是一张九条，与手上的另外两张九条配成了一副牌，打掉多余的九饼后便听牌到六九万上了。牌技很差的王佳芝如有神助，看来今天这事一定能成！

王佳芝狠狠地摁住心中狂跳的喜悦和兴奋，不动声色，脸上仍是一副木木呆呆的表情，——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间谍了。

4.

有这么硬的红中暗杠昭示着，苦等了好几天的机会说来就来。

下午不到三点，易部长就从单位回来了，明显比平常回来的要早。

几天没见，看见他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她不禁怔了怔，又走了神，直到上家的梁太太忍不住用眼神扫射着提醒她出牌，她才意识到是轮到自己了。

她大概在想，这红中暗杠看来真是有点灵验，三年前易太太在关键时刻摸到的那个红中暗示易先生升官发财当上了部长，三年后自己在关键时刻摸到的这幅神不知鬼不觉的红中暗杠看来也是易先生命中注定了的。

然后就接到了他的信号，就像三年前那个晚上他出门时给萧太太发的信号一样。

找个借口说自己三点钟有事要跟人谈得赶紧走了，全屋子里的人可能只有梁太太对这个借口信以为真了，输了半下午牌的梁太太抱怨说我手气刚好起来你就要走你这是啥牌德啊。易太太自然知道她出门是要干啥，自己老公刚回来两个人就要急着出去约会，但是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很欣慰，虽然嘴巴上故意说着气话但心里已决定要把自己的汽车借给佳芝用，生怕他们俩约会迟到了，因为佳芝现在是她手里一张对抗马太太的红中大牌啊。

最不高兴的就是马太太了，她又翻着白眼，像一柄剑一样刺向王佳芝，表达了对王佳芝这个粗劣借口的鄙视。佳芝不看她，装作没看见，把她当成了空气，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终于在三点前出了门，坐上了易太太的汽车，往约好的咖啡厅去。

那天的天气似乎是个阴阳天，一会儿阳光四射，一会儿阴云密布，像极了她的心情。

然而王佳芝没有觉察到的是，从她下车穿过马路走进咖啡厅开始，那天的阳光便渐渐地强烈了起来，再也没有被遮挡过，直到最后天彻底地黑下去，暗下去。

王佳芝也不会知道，正如这秋日午后强烈而明亮的阳光所暗示的，她的一切，早已暴露在太阳光底下。

只有她不知道，三年前在香港，她就已经暴露了。

5.

没有人知道王佳芝的那副摸到红中暗杠、杠上听牌的牌最后胡牌了没有。不会让你知道的，这是李安的高明之处。

但是李安最终告诉观众的是，这天牌局的最后一轮牌（有证据表明并非王佳芝摸到红中暗杠的那一轮牌，另文再论）、王佳芝生命中的最后一轮牌最终是谁胡牌了，最终胡牌的人不是心怀大事的王佳芝、不是掌控全局的易太太、不是强势逼人的马太太，而是那输了半下午牌的谦逊低调的梁太太。——最后的赢家，是那个深藏不露看起来默默无闻的人。

梁太太胡的什么牌呢？五门齐白板，——五个人都来齐，白干。（除了王佳芝，他们小组另外就是五个人啊）

是的这就是最后的答案，最后的暗示。

《色戒》开篇的这七分半钟的首场麻将戏里，真的已经写好了整个剧本。

（完）

后注：

关于李安与张爱玲这两位一流创作者合作完成的优秀电影《色戒》，我有十来篇影评（分析）文章计划写，前后拖的时间非常长，长到从这部电影刚上映时的2007年直到现在，还没有写完。并不是难度的原因，而是常常被中断，忘掉了，有时候又想起来，以及这确实是一部解读起来相当复杂的电影。同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我仍然决定要把计划的影评全部写完，说明至少在我个人看来，这是一部非常值得深入分析的电影，——它无疑是李安最优秀的一部作品，一部他自己也基本上不可能再超越的作品。

此前已经断断续续写了5篇，分别是：1）关于茶餐厅里貌似谈情实为审查的《易先生为什么不推开王佳芝那扇充满诱惑的门？》；2）关于雨天麻将戏的《王易二人在麻将桌上是如何心领神会勾搭成功的？》；3）关于五场床戏的《从五场床戏看王佳芝的变化与剧情发展》；4）关于李安在色戒中埋入的9部电影及其用意的《电影里的电影：是什么让她情不自禁泪如雨下？》；5）关于色戒为什么是一部卓越的悬疑电影的《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

今天这篇是第6篇，谈一下开局麻将戏的重要含义。第7篇会全面解读一下开局麻将戏的内容。但什么时候能写完还不知道，因为要截很多图，做比较多的分析。

前文：

---------ph手记，欢迎批评---------

（非虚构的叙事、评论、研究、审美）

那天，王佳芝摸到一副红中暗杠，心中一阵暗喜以为大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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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后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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