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80章）
第80章 仙芝告白 莲儿受惊
在李瑁的婚礼上，当大家纷纷惊叹于寿王妃杨玉环的天姿国色时，在20岁的高仙芝眼里，却只有13岁的莲儿。
5年不见，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原本单薄的身形，如今已有了几分温婉的味道。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眸，不需说话，只需看他一眼，他便已觉得醉了。
当玉真公主从自雨亭回到大殿时，莲儿正聚精会神地欣赏宫廷舞蹈，全然不曾察觉义母正在远远看她。莲儿的举手投足间，既有王维身上的温文尔雅，又有小女子特有的俏皮柔美。那份俏皮柔美，定然像极了她的母亲吧？那个让王维爱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崔璎珞……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心头不由掠过一丝惆怅——世间最大的敌人，莫过于那个活在你所爱之人心尖上的人吧？
“义母，我方才看到寿王妃了，当真宛若仙子，美极了！”当玉真公主回到宴席时，莲儿一脸兴奋地看着玉真公主道。
“是的，寿王妃很美，咱们莲儿也很美呀。莲儿，待你年满十五，义母为你操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及笄之礼，过了及笄之年，就该出嫁咯。”玉真公主轻抚莲儿手背，一脸爱怜道。
“义母，我不想出嫁，我想一直陪着阿爷。”听义母说到婚嫁之事，莲儿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傻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女儿家一直跟着阿爷不嫁人的道理？再说了，这些年来，你阿爷云游四方，和你聚少离多，委屈你了。”玉真公主叹了口气，言语间隐隐有种探寻的味道。
“阿爷虽然常出远门，但常写信给我，告诉我各种好玩的事情……”莲儿似乎想起了那些满是父爱的书信，眨了眨眼睛，笑容明媚道，“有一次，阿爷从嵩山写信给我，说嵩山清晨的露珠比长安的更加晶亮，是不是因为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华？阿爷其实很孩子气，他对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有兴趣。”
“哦？这倒是看不出来……”玉真公主抿了口酪浆，饶有兴致道。
两人正说笑间，高仙芝大步走了过来，在玉真公主和莲儿对面坐下：“义母，莲儿，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仙芝，我刚和你妹妹说，待你妹妹年满十五，义母便为她举行及笄之礼。过了及笄之年，你妹妹就该出嫁咯，你这个当阿兄的，可要准备好厚礼哦！”玉真公主呵呵笑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自见到莲儿那刻起就坐立不安的高仙芝，听了义母这番话，一颗心跳得愈发激烈，迅速看了莲儿一眼，向玉真公主抱拳道：“义母，孩儿也有一事相求。”
“哦？仙芝但讲无妨。”
“义母，仙芝明年便是及冠之年，想请义母也为仙芝主持及冠之礼。”
“傻孩子，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你放心，你和莲儿的大事，义母都会放在心上。”玉真公主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高仙芝，他从小俊美，在军中磨砺多年后，愈发英姿飒爽。“仙芝，你今年20岁了，比瑁儿还大四岁，早该娶妻生子了。你若有心仪的女子，不妨告诉义母，义母自然替你做主。”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高仙芝顿时又惊又喜道：“义母此话当真？”
玉真公主不由一愣：“自然当真。义母几时有过戏言了？”
“义母自然没有戏言，只是……”
“只是什么？你向来行事爽利，怎么今日反倒吞吞吐吐了？”
看到高仙芝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样子，莲儿低头暗忖道：“男婚女嫁之事，怎可对着这么多人说？阿兄定是想单独告诉义母吧？”忙起身笑道：“义母，阿兄，你们慢慢说话，我去那边看看就来。”
“好，那边歌舞喧天，倒是难得一见，你去看看也好。”
“莲儿，你且留步。”看莲儿起身欲走，高仙芝竟“霍”的站了起来，急急喊了一声。
莲儿回转身子，看着高仙芝嫣然一笑：“阿兄唤我何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明媚的笑意，满屋的烛光仿佛都落入了她亮晶晶的眸子，和她嘴角的笑意一起绽放为这世上最璀璨的烟花。
看着莲儿天真烂漫的笑容，高仙芝原本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又通通收了回去。莲儿毕竟只有13岁，离谈婚论嫁到底还早了些。于是，只好言不由衷道：“哦，无事，麟德殿极大，人也多，你要当心些。”
“嗯，好。”莲儿只是感觉阿兄今晚有点怪，但也没有多想，点头一笑，翩然离去。
莲儿离去后，这满屋的欢声笑语，似乎再也抵达不了高仙芝的心底。
“仙芝，现在你妹妹不在，你可以告诉义母了吧？”
“义母，实不相瞒，仙芝五年前便已有了意中人。”高仙芝深吸了口气，或许有些紧张，不由握紧了拳头。
“五年前？”玉真公主心思急转，这五年来，他一直在军中历练，似乎不大可能结识妙龄女子。莫非……？
她不由想到了方才仙芝和莲儿说话时的异样神情，想到他俩五年前曾一起跟随她参加花萼相辉楼的盛宴……
玉真公主不由一个激灵，指了指方才莲儿所坐的席位，将信将疑道：“仙芝，你的意中人，莫非就是莲儿？”
看到自己的心事终于被义母猜中，高仙芝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忙单膝跪地道：“仙芝不敢欺瞒义母，自五年前和莲儿一起登上花萼相辉楼后，仙芝便盼望她快快长大。今日再次见面，仙芝心里更是认定她了！”
“仙芝，此事实在过于突然，莲儿到底还小，且容义母好好想想。”仙芝自知冒昧，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义母，便抱拳退下了。
看着仙芝渐行渐远的背影，玉真公主低头扶额，一声长叹。自己的义子爱上了自己的义女，此事如果宣扬出去，不知是一段佳话？还是一个笑话？
李瑁迎娶杨玉环的婚礼，实在繁复得紧。莲儿随宾客看了一会儿热闹后，不知是人多的缘故，还是在屋里待久了，只觉得有些闷热，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麟德殿，沿着太液池畔随意散散。
太液池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烛光，和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一时竟分不清哪是烛光，哪是月光。行不多远，见前方有一处亭子，莲儿有些乏了，便提裙走了进去。谁知刚一走进亭子，便传来仙芝那熟悉的声音：“莲儿，你怎么来了？”
莲儿一个不妨，不由心头一跳，抬头一看，可不是阿兄么？
只见他正负手伫立亭边，笑微微地看着她。在月光的清辉中，本就身姿挺拔的他，愈发俊眉朗目、卓尔不群。
“阿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嗯，屋里人多，我出来散散，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你呢？”仙芝刚才鼓起勇气向义母吐露心事后，久久难以平静，便独自躲了出来，不料竟然在这里遇见莲儿！他心里何等惊喜，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故作轻松道。
“我也是，以前以为当新妇子最是好玩，今日才发觉新妇子最是辛苦。阿兄，你看到寿王妃头上那些亮晃晃的金钿、银钗和珠花了么？看着就够沉的，难为寿王妃戴了这半日了。”莲儿俏皮地转了转脖子，仿佛庆幸自己头上没有这沉甸甸的负担似的，嘴角的笑容如涟漪般层层荡漾开来，绽放在她粉嫩无瑕的脸上。
仙芝胸口不由一阵激荡，上前一步，低头看着莲儿道：“莲儿，等你长大了，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新妇子。”
见仙芝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莲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方才还生动之极的笑脸转瞬间收起了所有情绪，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阿兄，方才义母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子，你告诉义母了么？”
仙芝一时不知说何才好，好半晌后，才点了点头：“告诉了。”
莲儿顿时心生好奇，一扫方才的害羞，追问道：“阿兄喜欢的女子必定好看得紧，不知是谁家女儿？义母是否相熟？”
“莲儿啊莲儿，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我喜欢你么？”看着眼前笑起来就有一对梨涡的莲儿，仙芝只觉得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方才义母说莲儿还小，且容她好好想想，但此时此刻，莲儿如此真切地站在自己眼前，若是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看阿兄涨红了脸默然不语，莲儿以为阿兄不好意思告诉她，便也不再追问，踮起脚尖看了看远处的灯火辉煌，转身对仙芝说：“阿兄，我出来有些时候了，只怕义母在找我了，我先回去了。”说着，便欲提裙离去。
“莲儿且慢。”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莲儿转身的刹那，仙芝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住了莲儿的衣袖。莲儿脸上一怔，看了看仙芝拉住她衣袖的手，抬头笑道：“阿兄，你还有事么？”此时此刻，仙芝再也顾不了许多，放开莲儿的衣袖，一把握住莲儿的双手，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莲儿，五年前，我就有了一个心仪的女子。五年来，我日日盼望她快点长大。此时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如何放得开她？”
“啊？”一瞬间，莲儿只觉得一股震惊仿佛从脚底直冲上来，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眼前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片刻之后，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不知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挣，才从仙芝手中抽出手来，提起长裙，头也不回地冲出亭子，跑下台阶，绕过回廊，向那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处落荒而逃……
仙芝赶紧追了出去，想喊她留步，却又不敢高声大喊。正跺足懊恼间，忽然发现亭子外面的台阶上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他忙俯下身去，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和他身上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佩！这不正是莲儿的玉佩么？这世上，只有她才有这样的玉佩！
仙芝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声鼎沸的去处，怔怔想着：“莲儿，世间男女千千万，怎么独独我俩会有这样一模一样的玉佩？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谁说少年没有爱情？他十五岁那年带莲儿登上花萼相辉楼时的那份心动，于他而言，便是爱情。
“莲儿，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亲手戴上这个玉佩。”他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莲儿的玉佩，而是莲儿那柔弱无骨的纤手。他细细摩挲着玉佩，看着莲儿远去的方向，那轮廓分明的嘴角渐渐情不自禁地上扬了起来。
莲儿则一口气跑到了灯火辉煌的麟德殿内，才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不知为何，她明明已经跑出很远很远，却依然感觉仙芝那热烈滚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无力地倚在门边，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宾客，幸好大家都在觥筹交错、谈笑晏晏，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这副惊魂不定的狼狈模样。
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得方才被他握过的指尖就像被火烧过一般，整个手心竟然都在冒汗。方才让她猝不及防的一幕再次涌上心头，仿佛仙芝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告诉她一个他和别人的故事。
“莲儿，等你长大了，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新妇子。”仙芝低头看着她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不断浮现在她面前。她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想躲开这双眼睛，却偏偏被魇住了一般，再也挥之不去。
他的眸子，亮如星辰，他的手臂，沉稳有力，他的手心，带着让她熟悉的温暖，一如五年前带她去花萼相辉楼顶俯瞰长安城时的感觉。
她赶紧闭上眼睛，耳畔却响起了他那热烈急切的声音：“莲儿，五年前，我就有了一个心仪的女子。五年来，我日日盼望她快点长大。此时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如何放得开她？”
这声音天然带有一种魔力，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能侵入她的肌肤、融入她的血液。她捂住胸口，只觉得连这冬夜的寒风也变得燥热起来。她忙跑到殿外，只觉得在池水轻轻拍打岸边石头的依稀声中，还有一个“砰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她愣了一下，才恍然发觉原来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忽然有些害怕这个声音，便急急跑回大殿，让自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才觉得稍稍安心了些。
“莲儿，你去哪了？”莲儿一回到席位，玉真公主便一脸关切道。“哦，义母我，我……我去外面随意走了走，不知不觉，竟有些迷路了。”莲儿向来不会伪装，如今心里一乱，难免就语无伦次起来。
玉真公主看了莲儿几眼，见她双颊嫣红，双眸明亮，整张面孔都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揽过莲儿道：“莲儿，可是阿兄去找你了？”
“啊？义母怎么知道我和阿兄在一起？”莲儿心里一阵慌乱，不敢抬头看义母，低头绞着手中的丝帕，半晌后乖乖点了点头。
“唉，仙芝这个孩子，到底急了些。”玉真公主心里叹了口气，放低声音道，“莲儿，方才仙芝告诉我，他从五年前就开始喜欢你。他方才可是向你表明心迹了？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义母，我不知道。”莲儿只觉得耳根一阵一阵发烫，方才被仙芝握过的指尖，愈发有种火烧火燎的异样感觉。
“仙芝告诉我，他会耐心等你长大。所以，你不必急着回答，你有足够的时间问自己。”
“义母，我……”“我第一次看到仙芝时，他才六岁。他从小就是一个稳重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有大将风范。今晚，我第一次看到他为一个心仪的女子手忙脚乱、失魂落魄。”
“义母，我不明白，不明白他怎会、怎会喜欢我呢？”莲儿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玉真公主，一脸茫然道。
“傻孩子，喜欢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喜欢了，便是喜欢了……”玉真公主转头看着殿外，仿佛说给莲儿，又仿佛说给自己，“有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自己喜欢的人，仙芝是有福之人，他有幸遇见了，莲儿，你呢？”
寿王李瑁的大婚，很是轰轰烈烈地热闹了好一阵子。
对大多数长安人来说，这足以充当他们一生的谈资，即便到了两鬓斑白之时，说起这场开元二十三年冬天的皇室大婚，也会击掌感叹道：“你们是没见过那阵仗啊……”虽然他本人也未必见过，但至少他生活在当时的长安城，即便隔着大明宫巍峨的宫墙，也能感受到那锣鼓喧天的辉煌。
在这样的热闹中，736年春天悄然而至。
这日，日头渐渐过了中天，慢慢坠向西边的高墙。斜晖从半开的窗棂透了进来，在屋内的莲花碧砖上洒下一地斑斑驳驳的光影。和往常一样，王维下朝回家，照例先去莲儿屋里看看。
“阿爷，你回来了？”看到王维健步走来，原本站在窗前的莲儿，忙转身迎了上来。
“莲儿，这天一日日暖和了，在家闷着不好，不妨和二叔家的弟弟妹妹们出去散散？”王维看了莲儿一眼，自去年冬天参加寿王的婚礼后，莲儿似乎变了个人似的，总喜欢一个人在家待着。和她说话时，也总是心不在焉，仿佛存了心事似的。
“阿爷，我去给您端茶。”莲儿点了点头，转身向书房走去。她知道，阿爷只喜欢用他的青瓷茶盏喝茶。说起那个青瓷茶盏，听说是阿爷阿娘去越州游玩时买的。算起来，距今已是第15个年头了，比她还要年长一岁。
“阿爷，茶盏烫手，您慢用。”不一会儿，莲儿双手奉上青瓷茶盏，在王维对面的便榻上坐了下来。
“莲儿，你有什么心事么？能否和阿爷说说。”王维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抬眼看着莲儿道。
莲儿抬头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轻声道：“莲儿何曾有心事了？只是，只是……如今地气还不够暖和，所以才在家待着，过些日子，我便和弟妹们去曲江踏春去。”
“莲儿，你如今一天天大了，难免会有一些女儿家的心事。可惜你阿娘不在了，你也没一个可说的去处。”王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盏，仿佛茶盏上依然留有当年璎珞触手后的余温，任凭岁月流逝，从来不曾消失。
“阿爷，您想到哪里去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爷，在您面前，女儿还有什么事不可说的？阿爷请勿自责，也莫苦了自己。”
王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语重心长道：“莲儿，你知道庄子与惠子同游濠梁之上的故事么？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旁人只是猜测，终究只有自己知道。你阿娘虽然走了，但在阿爷心里，却一直觉得你阿娘就在我们身边。阿爷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阿爷，莲儿明白。莲儿的心愿，便是希望阿爷过得好。”
“好，阿爷还要去书房写点东西。晚膳时分，你来叫阿爷。”说完，拍了拍莲儿的肩膀，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