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汉律与最终解释权

【材料】《资治通鉴》汉纪 孝武皇帝 元朔二年 前127年 三月

轵人郭解,关东大侠也,亦在徙中。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卒徙解家。

解平生睚眦杀人甚众,上闻之,下吏捕治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

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

【译文】轵县人(今河南济源一带)郭解,人称关东大侠,也在迁徙名单中。卫青为郭解向汉武帝说情:“郭解家贫穷,不适合迁移。”皇上说:“郭解,一介布衣,竟然有能耐使唤朕的将军替他说话,这说明他家不穷。”最后仍然迁徙郭解家到茂陵。

郭解平生因小事杀了很多人,皇上听说后,下令将郭解逮捕交付司法机关惩办,经查实,郭解的杀人罪都在大赦天下之前。调查官员在轵县调查取证的时候,有当地儒生陪同使者坐在一旁,来宾赞扬郭解,儒生说道:“郭解专门以奸邪触犯汉律,这是哪门子贤能!”郭解的门客听后,杀了这个儒生,割断了他的舌头。调查人员以此责问郭解,郭解确实不知道是谁干的,行凶杀人者最终也没有抓到,没有人知道是谁。调查官吏奏报郭解无罪。

公孙弘发表意见说:“郭解,寻常百姓,靠行侠仗义操纵权力,因小隙而杀人。郭解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儒生,这罪过比郭解亲自杀人还要大。罪大恶极,应治大逆不道之罪。”于是郭解被灭族。

【解析】一、郭解为什么会被点名?

这段材料,记载的是迁豪令实施之后关于关东大侠郭解的事件。郭解这个人,渊源颇深,他的外婆叫许负,刘邦封的鸣雌亭候,非天潢贵胄,女子封侯,世所罕见。这个许负,神奇的预言了秦将乱、薄姬将贵、周亚夫和邓通会被饿死,这里面的玄机日后再说。

如果许负真会看相,恐怕不会把女儿嫁给郭解的父亲,郭解的父亲是个游侠,后被汉文帝诛杀。受原生家庭的影响,郭解也成为了游侠,而且做得比父亲更出色,材料里的郭解,权行州里,力折公卿,有能耐让卫青为他求情,有能耐摆平别人摆不平的事,还能够在州郡获得很高的声望,关东大侠,堪称汉朝的教父。

但所谓教父,其本质身份,还是平民,或称暴民,俗称黑社会。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像郭解这种人,其实说难听点就是黑社会,黑社会为非作歹,称霸一方,欺压百姓,压抑了社会正气,破坏了法律秩序,危害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腐蚀基层政权,不管黑社会的名声有多好,其本质仍然是黑社会。在专政体制下,永远是政府的重点打击对象。郭解不光在地方上兴风作浪,甚至把手伸到中央,其能量之大,显现出来的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二、卫青为什么要为郭解说话?

卫青,皇后的弟弟,汉武帝的小舅子,长平侯。此时的卫青,刚刚打完河南之战,在汉武帝面前如同当红炸子鸡,而且卫青这个人一向谨慎,卫青背靠两宮,不管是权还是利,都不缺,也不稀罕,这个人不是利益可以收买的,但卫青重感情,看公孙敖就知道,公孙敖救了卫青一次,卫青一辈子都时刻惦记着他。郭解更可能是对卫青有什么恩。

三、卫青是怎么替郭解说话的?

卫青是这么说的:“郭解家贫,不中徙。”,汉武帝颁布的迁豪令,富豪只是一方面,还有具有其他特征的人群也在迁徙之列。

主父偃说上曰:“茂陵初立,天下豪桀,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从之,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

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武帝的命令有两个针对对象,一个是郡国豪杰,另一个是财产三百万以上的富豪。看过《史记/游侠列传》的读者可能更了解郭解。很明显,郭解适用于第一种情况,即主父堰口中的乱众之民,兼并之家指的是地主。

汉武帝颁布迁豪令,郭解是关东大侠,名单上有郭解很正常,因为郭解完美的适配了上文说的第二种情况。一方面卫青想替郭解说情,另一方面卫青又不想欺骗汉武帝。所以只好选择性客观的说郭解是穷人,不符合资产三百万以上这个条件,全当自己不知道郭解在州郡干了什么事。这样也不至于背一个欺君之名,欺君之名可大可小,小则失宠,认真追究起来就是灭门之罪。

这样的处理手段,符合卫青的行事风格,谨慎之余不失人情,如果追究起来,卫青最多得一个识人不明的标签。其实卫青也没指望着汉武帝不知道郭解是游侠的事实,郭解名满天下,谁不知道?卫青真的不知道吗?郭解是游侠是是秃子头上的蚊子,就算汉武帝现在不知道,因为卫青出面保他,以后也会有人针对性的上报,卫青只是看看汉武帝能不能看在自己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融一下。所以说情的风格极为保守,君臣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卫青对汉武帝说郭解不是游侠,那这个事性质就变了,由识人不明变成了欺君。欺骗是道德问题,欺君是法律问题,而识人不明是能力问题,说情的时候,把风险限制在能力问题里,不失为风险最小的选择。如果卫青选择欺骗,那恐怕汉武帝就要对卫青这个人重新审视一遍了,没有人能容忍得了欺骗。

四、汉武帝的回复

汉武帝的回复也挺有意思,并没有直接指出郭解是游侠,属于乱众之民,适配第二条政策。而是顺着卫青的逻辑和卫青讨论,直接指出了要安排郭解的根本原因:

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汉武帝故意混淆经济上的贫穷与政治上的贫穷,郭解这个人已经不是乱众之民这么简单了,已经能够使唤得动朕的朝廷大臣了,区区一介布衣,有这个通天的本事,其可怕程度,远甚于乱众之民,郭解已经是乱政之民,如果风云突变,郭解振臂一呼,有声望有关系有人,最起码也是一方诸侯,这样的人,不再中央强势的时候除掉,难道留着过年?

其目的,就是告诉卫青,郭解的问题已经很严重,已经涉及了权力的核心问题,在民间依靠行侠仗义捞取声望,侵夺官府权力,在朝廷,还结交大臣,侵夺皇帝的权力。汉武帝这是劝卫青不要再说了,离这个人远一点。卫青的说情,可以说是郭解的催命符了,本来只是迁徙茂陵,经过郭解的一番操作,反而自己出来冒头,侧面反应了游侠的危害性已经到了很深的程度,直接让汉武帝对郭解的问题重视起来,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深入调查,刨根问底。

在威胁到领导核心利益的时候,越是领导身边级别高的人员,越是不顾形势情况的说情,不仅仅发挥不了作用,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核心利益不可调和,越是高级别的人去说情,越能说明情况的严重性。

五、公孙弘的议论

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

公孙弘就是汉武帝肚子里的蛔虫,永远能和武帝步调一致。武帝说的是郭解结交朝廷大员的问题,而公孙弘则神同步的指出了郭解笼络民间人心,已经到了有人自发的为郭解卖命的地步,背靠朝臣,笼络民间势力,成为了郭解的两大致命罪状,相比于乱众之民,这两条罪状关键得多,直击权力核心,一条是卫青说情暴露出来的,一条是门客自发为郭解震慑人心暴露出来的。

六、高端黑的手法

儒生真的是郭解的门客所杀吗?未必,也可能是郭解的仇家干的。儒生一说郭解的坏话就被杀了,如果是郭解的仇家干的,那就是高端黑了,毕竟凶手最后也没有抓到,皇帝重点关注的事情都不了了之了,可见这个仇家的背景深厚,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门客,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有这个能力。

儒生被杀事件,如果不是郭解的真正的门客所为,那就这件事就如同粘在郭解屁股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本来皇帝就想弄死郭解,现在出了这种事,虽然最后官府的结论是郭解无罪,但权力场诛心的陷害比触犯法律对汉武帝的触动更大。

最后这个事件,直接给郭解带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而收场,所谓大逆不道,其实就是皇帝凌驾于汉律之上的最终解释权。汉武帝动用最终解释权来处理郭解这个平民,则说明出了卫青说情和门客刺杀事件之后,郭解有没有罪已经不重要了,没有郭解对汉武帝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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